程泾川不言不动, 没有分毫讶异之色。

这位俊秀挺拔,令人极有好感的年轻人低眉顺眼地侍立在旁, 做着仆从的活, 为桌上的茶壶续水。

这令墨鲤生出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他来不及细想,蓦地站起, 急步退出亭外。

亭外的侍卫齐齐拔刀, 却不接近墨鲤三步之内。

沙鼠见势不妙, 身体本能往前探出——

“啪”

铁制的三菱形锥头扎入草丛。

这是一根绳镖, 锋利的铁镖后面拴着一根细索。

墨鲤大惊, 抬掌将绳镖打偏了方向, 劲风卷开草叶, 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程泾川顺势收回绳镖, 从铁镖上拈起一根细小的毛发,神情狐疑。

墨鲤也终于察觉到体内经脉气息出现古怪的沉滞,是动用真气之后才发作的, 手足渐渐酥软发麻, 只是速度较为缓慢。

——毒?迷药?怎么中招的?

墨鲤惊愕里带着巨大的迷惑,身为通晓百草药性的医者,又在毒道圣手薛庭那里见过诸多用毒之法, 从踏入这座亭子开始, 无时无刻都提神留意着,饶是如此还是中招了?

如果不是地点时机不对,墨鲤都想问问是怎么做到的。

他暗暗运气化解药力,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草木投下的阴影。

沙鼠没有受伤。

程泾川这人, 真是天生的敏锐……

墨鲤知道有些人生来五感就高于常人,跟修炼武功的好筋骨有所不同,他们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周围的异样,迅速发现整件事里什么地方不妥。往小了说,这样的人适合学医也适合做厨子,往大里讲,简直是天生的谋士或帅才。

墨鲤不知道程泾川的学识怎样,单单看这番反应,就已是世间少有了。

尤其程泾川并非武学高手,他学的是马上功夫,他的步履身姿再清楚不过的传达了这一信息。

没有登峰造极的内功,只凭直觉即能发现一路上被人窥视,更在沙鼠紧张冒头的瞬间抓住了踪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几乎是墨鲤平生仅见,如果陈朝末年天下大乱之际这等人才也随处可见,墨鲤大约能想象得出那时诸势力割据混战的激烈了。

于是那份违和愈发强烈。

凤凰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可裘思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像“明主”,难不成程泾川是个很有本事偏偏眼瞎的人吗?

“你在激怒我。”

墨鲤平了平气,尽量以冷淡的语气道,“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为了激怒我,让我动手杀你。”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直接用话试探。

墨鲤的脸上没有表情,镇定自若,单单看他目光神态完全不能判断“毒”发作到什么程度了。

裘思依然坐在亭中,没有靠近墨鲤。

程泾川将那根细小的毛发塞进荷包,冲着墨鲤笑了笑:“看来墨大夫养了一只机灵的小东西,风行阁之前的密报里竟然漏了这一条,王宫御苑石多水冷,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希望它受惊后不要跑丢了。”

能跑丢才怪!

墨鲤猜测孟戚这会儿肯定去袭击宫中侍卫、剥人家的衣裳靴子了。

他中的这个大约是迷药,对经脉脏腑没什么损伤,只是手足乏力,微微晕眩。

真要动手,墨鲤不惧。

眼前虽有二十几号手持兵器的侍卫,外加一个能使镖绳的程泾川,也不可能拦下墨鲤。

只是今晚的会面从头到尾都透着怪异。

“你激我杀你?”

墨鲤盯着亭里的裘思,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恼怒和疑惑被森冷的语调掩饰,蹬道上的侍卫纷纷紧张地向这里围拢。

程泾川立刻一摆手,众人停住脚步,面上仍旧警惕万分。

“你——”

墨鲤忽而恍然,脱口道,“你根本不是裘先生?”

亭里的裘先生一动不动,嘴角含笑,那似清醒又似疯癫的目光完美无缺。

程泾川面上流露出一抹惊异,虽然很快遮掩过去,但却没有逃过墨鲤的眼睛。

就在墨鲤认定眼前这个“裘先生”是假的,是替身,是一个特意被送到自己面前来激怒自己的替死鬼时,他的头又昏沉了一些,没有失去意识,可是迷药发作的症状愈发明显了。

怎么回事?

明明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就闭住了呼吸,墨鲤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

有什么事被他错漏了?

“……墨大夫能坚持到现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裘先生的声音听着十分遥远,墨鲤心知这是药性发作的结果,他试着停下运转内息,晕眩的感觉竟然稍微缓和了一些。

斜地里忽然冲出来一人,程泾川手下的侍卫还来不及看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

“啪。”

一盆山石盆景被粗暴的推倒在地。

盆景里栽有小松,石下有水,漂着核桃核雕的小舟。

石洞孔隙内像是放有冰块,冒出徐徐白烟,靠近后也觉得格外清凉,还有一阵阵香味。

这样的盆景在太京皇宫里亦有,宁王这边就是更好看一些,墨鲤没怎么在意,而且盆景放得很远,在距离亭子至少百步开外的一处赏景观花台上。哪怕盆景有问题,也不可能飘这么远影响到墨鲤。

看到忽然出现的孟戚,以及被他特意带来摔在地上的盆景,墨鲤瞳孔收缩,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

然而他现在闭住了呼吸,不能马上判定。

“孟国师?”裘先生一惊,陡然站起。

程泾川反应极快地抛下镖绳,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刀。

孟戚一身侍卫的轻甲锦袍,面沉如水,眸带怒色,仿佛他一直这般潜藏在宫内,见势不妙才现身。

裘思很快镇定下来,他扫一眼地上的盆景,哂然道:“孟国师果然利眼。”

孟戚这才察觉到因为太急,他直接以“正常样貌”打晕侍卫换了衣服出来了,然而这个正常在旁人眼里实在是很不正常,易容术跟习武驻颜的说法可能骗得过别人,在聪明人这里不太管用了。

原本孟戚也无意遮掩,随便旁人怎么乱猜。

识趣的好比秋景,提都不提这事。

秋景的父亲裘先生绝对不是识趣的人,孟戚神色冷厉,一脚踩在山石盆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