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笠醒来时四肢绵软无力。

这种久违的昏沉感, 让宿笠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被人肆意踢打鞭笞的日子。

——遍体鳞伤, 伤痕叠着伤痕, 发热到昏沉,每日都在鬼门关徘徊。

宿笠挣扎着想爬起来, 下意识地准备寻找水跟食物。

这是他少年时养成的求生本能, 因为一直躺着不动的话, 等来的只有死。

不管是身体上的疼痛, 还是灌入耳中的嘲笑唾骂, 哪怕刀子割在身上, 手指被踩住, 都不能阻止他爬起来。

再难再苦, 也要活着。

“唔。”

这种细密尖锐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宿笠怀疑自己是躺在荆棘丛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动弹一下, 挣扎的模糊意识终于慢慢回拢。

入目是半个月亮, 不是缺了半边的月牙儿,是缺了下面一半,月牙愣是变成了一颗竖着的尖牙。

“……”

咋回事啊, 啥地方的月亮还能这样?

宿笠晃晃脑袋, 再仔细一看,悟了。

这是屋顶破了个洞。

不大不小,就给看半截月牙。

宿笠继续转头四望,随后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 就剩脑袋能动弹。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窗,窄小到一开门就能撞到他躺着的这张床,四周弥漫着一股熏艾草的味。

等等,这躺着的好像不是床,而是一个大网兜,两端挂在房梁上,紧实得没什么晃悠的幅度。

他的手臂跟双腿上捆着木条,透过网兜被固定在四条矮凳上,根本无法动弹。

宿笠懵了,差点开始琢磨这是什么新的逼供手法。

好在门及时开了,进来的那个人宿笠认识。

“墨大夫?”

墨鲤估摸着宿笠快醒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还没走近,那苦味熏得宿笠眼泪都出来了。

宿笠呆滞,不敢置信自己这么一个刀砍在肉里都不叫痛的汉子,竟然能被苦药弄哭。

没脸做杀手了!

宿笠的表情太过明显,墨大夫为了病患的心情只好解释道:“这跟胆量没有关系,这只是你的本能反应,换了谁都会这样。”

宿笠一脸不信,那大夫你怎么就好端端的,也没流着眼泪来给我送药。

墨鲤:“……”

他要是像刀客想的那样送药,病患还不被吓死?

连大夫都在哭,怕是没救了!

“正如你苦练刀法,期间跌打滚爬受伤无数,如今伤得这般严重,亦能忍耐。世人皆称这般毅力是勇武之人所有,而你应该知道,所谓勇武毅力,无非习惯。”

意志力都是锻炼出来的,伤得多了,就能忍了。

谁不是血肉之躯?

宿笠顿时敬佩地望向墨鲤,原来要做大夫还得受各种苦药的攻击,直至能面不改色地端着这碗药走到病患床前,这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吃了大苦头,忒不容易。关键是墨大夫不止医术高,武功也很好啊,宿笠就把自己遭过的罪吃过的苦叠了双倍去想,看墨鲤的眼神都变得崇敬起来。

墨鲤:“……”

行吧,岐懋山龙脉心想,真不愧是飞鹤山出来的,跟那只灰雀一样好骗。

大夫是习惯了苦药的味道,可是大夫又不用把这些药汁喝完,最多要辨认药材。

再说世间许多坐诊的大夫跟走街串巷的郎中,都是不用自己熬药的,更不必灌病人药汁,只是开开方子,苦也不是苦他们啊。

最后作为龙脉却常年以为自己是鱼的墨大夫,“自幼”就不舍得流眼泪,眼泪也是水,哭一点少一点,哭没了岂不是还得跳水缸去补?苦也忍着,没想到被秦逯赞为有天分,到后来闻到药味还觉得亲切熟悉。谁说药苦,药也有百味,细辨有种种不同,区别大了。

墨鲤摇摇头,干净利索地把一碗药灌了下去。

宿笠被苦得直翻白眼,却没能吐出来,一股蕴含生机的内劲从他头顶百会穴涌入,随即全身经脉都像是浇了水的枯草,干涸的溪流又重新融汇交织。

“咳咳,墨大夫真乃神医。”宿笠惊奇地说。

“……也就是你,换了别人可不成。”

首先这药就不能用灌的,只能一口口慢慢喝,就算这样都可能会吐出来,太苦的药会让人无法下咽,这也是人的本能反应。眼下这情况,可没办法慢慢搓制药丸。

其次,宿笠在旁人看来身世凄惨,可宿笠生来就带着“灵气”啊。

撇除龙脉,估计整个天下只有宿笠一个人有这样的恢复能力了。

“你知道你的伤势有多重吗?”墨鲤神情不虞。

当时他要是慢了一步,没有当机立断出手,没有那招绝技,甚至没有果断放弃跟罗教主缠斗直接抢了人就跑的话,宿笠这会儿都可能是一具尸体了。

宿笠想到那个陷阱,后背微微冒汗,他低头看自己裹成粽子的模样,默默地想那也不至于变成一条鱼塞进网兜啊,这种不是五花大绑胜似五花大绑的方式,就差网兜下架一堆柴,把他直接烤了。

“从你后背跟四肢取出的暗器多达十六种。”墨鲤沉着脸说,“像梅花针这样尖锐又扎得深的,以我的眼力,倒不难处理,麻烦的是铁蒺藜铁莲花之类的暗器,钉在你的身上,随后又因你跟罗教主的缠斗,它们拖拽横拉了伤口。你知道看上去像什么吗,就跟山里猎户被野兽牙齿利爪撕咬过的一样!还有一些暗器受内劲震荡,竟然碎了,剩下的一半还扎在伤口里。”

血流如注,惨不忍睹,伤口里到处是残留的尖刺碎渣。

这是最难处理的伤势,一不小心就会化脓,再高的武功再强的体魄也顶不住阎王唤命。

何况宿笠少时底子亏损太多,本就有气血两虚的毛病。

“所幸暗器没毒。”

墨鲤估摸这不是罗教主手下留情,而是罗教主自己也在高台上,总要考虑到意外的可能。

由此可见,圣莲坛教主外表看似是个狂徒莽夫,实则不然。

墨鲤从没见过这么棘手的外伤,他是用内力裹住整个手掌,从沸水里捞出煮了一阵子的无锋刃,用刀费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剔完了所有碎骨残渣。如果没有过人的眼力跟龙脉灵气加持,宿笠就算有九条命都没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至今仍在发热,也就是说,没准看不到后天的太阳。”墨鲤有意把情况说得严重了几分。

其实宿笠能醒过来,就代表他成功爬出了鬼门关。

“……这是哪?”宿笠气虚无力,同时又惭愧自己冲动跌入陷阱。

“是个小村镇,距离华县不远,这里的百姓已经逃走了,是废弃的空屋。”

墨鲤心道,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这里,他可能还得冒险回头去华县偷壶煮沸水。

野地虽然能生火,但是在空旷的野外治伤太危险,十个病患里能活下三个就不错了,最好是个干净的空屋子,里面的东西越少越好,窗不必大,能透气就行。

这两天运气好,没有下雨,否则墨鲤就得想办法挪走宿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