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在和内门弟子云岚说话。

院中草木皆枯,游廊湖水有些干冷,近厢房的几层台阶上余着旧雪残痕。景象有些冷,青年拢着冬衫,灰白罩,素里衬,倚着槅扇,身形秀颀。日影浮在他面上,眉目悠远,眼睛里藏着平静的河流,垂下眼与人说话时,又显得温柔怜惜。

杨清的皮相脾性,实在是很容易讨人欢心的那种。

哪怕是沈清风对他有偏见,独独见杨清与人说话,都觉得他灼然玉举,当得君子之风。

……然!他居然在跟女弟子说话!

女的!

“杨清!”沈清风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枯枝颤巍巍,几片雪被震得掉下去。杨清的侧脸僵了僵,抬手扶额,似在叹气,又似在笑。与他站在一起的云岚,脖子缩了缩,满脸的笑意被冻住,回头,一脸惊恐地看到沈长老冲了过来。

“沈师伯!”云岚忙问安,不等沈长老问,就连忙答,“我师父有事交代杨师叔,让我过来一趟,我没有别的原因,真的。我这就走,这就走!”

最近沈长老看杨师叔看得很紧,掌门旁敲侧击好几次,都在沈长老这里撞了钉子。连掌门都听之任之了,他们这样的弟子,即使同情杨师叔,也没办法。尤其是,总觉得沈长老对自己这些女弟子有偏见。自己等人一过来,沈长老全程黑脸监督……以前没听过沈长老有重男轻女的偏见啊?

莫非是人年纪大了,开始叛逆了?

沈清风没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开始叛逆了,他觉得杨清年纪小小就开始叛逆了。

杨清对云岚露出一个抱歉的眼神,云岚脸都红了,觉得杨师叔真是好说话,被蛮不讲理的沈长老这样看着还对自己抱歉。然云岚也拯救不了杨清,只能在沈长老的阴沉脸色下,匆匆告别。云岚打算回去,跟江师兄他们商量,把杨师叔的惨状告诉师父,让几位长老帮杨师叔求情——毕竟,沈长老连杨师叔犯了什么错,都说不出来。

杨清安静地看着云岚的背影消失在院中。

沈长老在他背后,语气古怪,“怎么,见个小姑娘,你就心动了啊?”

杨清叹气笑,“师兄,你能别跟防贼似的防着我吗?”他绕过沈长老进屋。

沈长老跟在他身后,语重心长劝,“清儿啊,不是我非要看着你。是你看你这做的事……你怎么能这样行事呢?这几个月,你还没想明白?你和杨师侄的事,要尽早办,拖不得啊。”

进了槅扇,杨清为沈长老倒了茶水,坐下,听沈长老的“日常教诲”。沈长老絮絮叨叨,恐怕一年说的话,都没有这两个月面对他时说得多。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对不起沈长老的。然而……不这样的话,他和望月的事情,根本得不到进展啊。

沈长老问,“你就不能不要三心二意,好好待杨师侄吗?”

沈长老再问,“你只要一句话,明年开了春,就放杨师侄下山。然后我找个机会,认她做个义妹什么的,你娶她,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沈长老还道,“我看你跟别的姑娘也说话。杨师弟,你收敛收敛吧。我是不可能放任你这么下去的。”

杨清看他说的好辛苦,有些不忍心,就开了口,试探道,“师兄您不烦她啊?她要是嫁给我,那顶着一张魔教圣女的脸……江湖人会怎么想?”

“你管江湖人怎么想?就你和前魔教圣女那点儿破事,人家早想得不能再想了。”

“要不再等等?明天开春有武林名举办的品剑会,掌门师伯承诺我,到时候有跟我同辈的姑娘……”

“妄想!呸,妄想!我看谁都不如杨师侄好,她为了避嫌,都下山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你居然还想着别的女人?你、你、你气死我了!”

杨清微笑,递过一杯茶,让沈长老消消气。沈清风吹胡子瞪眼,吹着茶盅热气时,听到杨清慢悠悠的,怅然开口,“然而,我也很久没见到杨师侄了。说起来,有点忘了她什么样了……”

沈清风:“……”

一脸惊悚:果然这个小师弟不让人省心!才多久啊,就连小姑娘的脸都忘了什么样了……这都能忘?!那可是跟前圣女望月名字一样、长相一样的姑娘啊!

反正沈清风是每想起一次,就膈应一次。还得忍着膈应,劝杨清认真对待。

这种吞苍蝇、还得装作吞蜂蜜的感觉,沈长老最近都习惯了。

所以说啊,不得不佩服杨师弟。滥情如此,那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脸,都能忘了……话说,那么一张脸,真的能忘掉?

沈长老有些怀疑地撩眼皮,看向杨清:这位师弟,是那种表面温和、内里蔫坏的人。该不会算计着什么吧?

但是,他又能算计什么呢?

沈清风把老话都快说尽了,“那个小姑娘,真的挺不错,你别再挑了,”话说你都把人给睡了,你到底挑什么劲儿啊你,“看着傻乎乎的,天天乐个不停,也不知道乐什么劲儿。虽然傻一点,家世差一点,但这种姑娘,起码安分啊,不会给你到处惹事啊。”

望月不会到处惹事?

杨清挑眉。

心想:全正道的姑娘加起来,惹事本领,恐怕都没望月一个人厉害。

他得不停地做好准备,不停地给她收拾烂摊子……就这样,他的阿月妹妹还嫌弃他心思重,嫌弃他放得不够开,啧啧。

杨清一手撑着下巴,脸看着窗外。束琅玕冠,睫如细娥,眼如深渊,挺鼻淡唇。那双眼睛,倒映着一整个冬日与春日的流转,最是漂亮。

有人歌,“随意望去,大文字之火,幽微隐约,映入君之瞳。”

指的,便是这么一双眼睛吧。

青年目中春意缱绻,看得沈长老还想费尽口舌、却愣了愣。

杨清忽而转头,说了句什么。沈长老听一遍后,看眼他,点了点头,“也好,你去吧。”

杨清是跟他说,苏铭在山下发来求救,魔教人太过癫狂,恐难以应对,杨清想要下山协助弟子。

沈清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杨清是去看杨师侄?

心中怪怪的,又略欣慰:他不怕杨清下山找望月,他就怕杨清还是不肯吊死在一棵树上。

临去前,沈长老语重心长说,“山中掌门这边你不必担心,有我在这里担着。你也不用太着急回山,你要好好待杨师侄。小姑娘……”他勉强说道,“小姑娘长得挺漂亮的,可别被别的好男人捷足先登了。”

看沈长老一脸忍耐地夸望月漂亮,杨清微乐,唇角一样,颊畔的酒窝就露出来了。

他一笑,沈长老就生气,觉得他不上心。

恨恨在杨清手臂上啪了一下,恨铁不成钢,“你也知道你不是好男人,就上心点吧你。都这么大了,别再让我为你操心了!”

……

望月风尘仆仆地赶到滨江,见到苏铭一行人。双方还没有打个招呼,旁边就窜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声来,“苏师兄,你让我们等半天,就为了等这个村姑啊?真是浪费时间,等她有什么用?”

望月一扭头,看到一行人中,一个衣着兰色为主调的二十多岁女郎,身材高挑,抱着胸看自己,看自己的眼神,有种看地上蚂蚁般的轻蔑感。

望月问,“你谁啊?”

她问的挺好奇。

因为叫她“村姑”,其实没几个人的。因为望月本身并不会大肆宣传她出身是一个小村落,恐怕苏铭,都不知道杨望月的底细。这个陌生女郎,居然知道吗?

少女随口一问,问得高高在上的女郎,当即面色大变。

方才还只是俯视蝼蚁,这次,便是凌厉对峙,目中之狠,比清冷高傲的姚芙还要气盛。她手按上腰间剑,眼见就要拔剑,被旁边几个男子“师妹”“师妹”地劝住,然跟望月说话时,气得唇都在发抖了,“你居然忘了我是谁了?!杨望月,你故意的对不对?!”

望月笑问,“但是你到底是谁啊?”

她从来对无关紧要的人,没什么记忆力。

昔日,她连一心跟随自己的魔教火堂主明阳,都不放在眼里。

茗剑派的云莹小师妹,脾气又好,又是江岩的小未婚妻。然而就这样的关系,望月也是见过几次,忘掉几次。全凭着云莹一次次在她面前刷脸,又不停地帮她,才让望月记住的。

眼前这个女郎,望月明显没记住。她轻轻笑,一般人,根本没有重要到,让她值得记的地步。

陌生女郎凶狠起来,连苏铭都皱了皱眉,有些不喜,后悔当日被烦的受不了,同意跟他们同行。苏铭往前走了走,挡住女郎看望月的不善神情,拱手道,“路师姐,这位是我……”

“不,”望月打断苏铭的介绍,打断苏铭给自己坐实云门弟子的身份。她行事,从来不依靠云门这个背景框子。她得罪人的话,也不会靠云门这个招牌,让对方投鼠忌器。她就是好奇,特别的好奇,自己怎么招惹了这个女的,“我就是走江湖时,与苏师兄萍水相逢,互相认识而已。我之前有招惹过你?”

女郎已经气得不行了,但她要出手,便看到苏铭的冷眼,僵了一僵。苏铭虽然年纪尚小……云门这一辈内门弟子,全都年纪小。然这个眉心朱砂的少年,气质却冷而利,如他所练之剑一样。昔日初见,他们便被苏铭的手中剑气折服,才愿意跟这些云门弟子同行。苏铭的脾气太冷,太沉,与他的师父,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师父一言不合,只是笑一笑,就不说了。苏铭却是会直接动手的。

女郎已经看到她与望月对峙时,苏铭放在剑上的手,动了动,平静地等待着她接着说……接着说,莫不是云门的这位内门弟子,就不在意跟自己这方交恶了?

女郎又气又急又恼,还有些后怕,不敢尝试。于是只能忍了忍自己的脾气,跟望月说,“莫非你攀上了杨师叔,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路萱萱。”

望月追问,“路萱萱是谁?”

路萱萱:“……”

脸色青白交加。

她觉得杨望月是故意的!

她勉强道,“昔年我和茗剑派的云莹小师妹,与诸位师兄师姐们走散,借住在一家民宅。当时,你和杨师叔也借住在那家民宅。”

望月眯眼:“……”

路萱萱这么一说,她就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