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前往西南迎归星铁的仪仗在八月末终于回归京城,百官代天子出迎,连同几位皇子,齐齐在城门外跪迎天赐祥瑞;真明子做为国师,已经香花沐浴,并手执念过九九八十一遍《北斗经》的玉盘,在城门外等待接过星铁入观中供奉;而宫中已然大开筵席,准备普天同庆三日。

当然,这件事里也有许多不和谐的声音。譬如说太子在途中几番遇险刺客身份不明;譬如说惠水县令冒献祥瑞实为野物残民已然自作自受葬身山谷;再譬如说,皇后病重。

皇后的病,其实起因是心病。齐峻以闭关斋戒为名提前起身前往西南,如此重要的大事,却因她一时慌张露了马脚。齐峻在西南山中失踪的消息一传来,皇后立刻就病倒了,且悔且怕且愧,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御医开了无数的药,只如同倒在了石头上,不但毫无作用,还越来越重。这期间,宫中的嫔妃以叶贵妃为首,时常前来探望,尤其是叶贵妃,十分殷勤,只是她每来一次,皇后的病便更重一分。冯恩奉了齐峻的命令留在宫中,只是对着这样一位扶不起来的皇后,也只能叹气而已。

中秋那日,宫中家宴,皇后强撑病体出席,却在路上跌进了荷池里,幸得水浅被拉了上来,可是又受了风寒,便一病不起。

齐峻几乎是如坐针毡地在城门外熬完了迎归星铁的仪式——这还只是第一步,敬安帝已在宫中为供奉星铁专门修了一座“观星台”,星铁迎进京城,先供奉在真明子的道观内,然后还要择吉日迎入观星台,从此成为镇宫之宝。依着敬安帝,还想将星铁干脆雕刻成玺印,取代现在所用的玉玺,成为传国之宝,只是被真明子劝阻了,说是星铁为天外之金,不宜与人间之金相遇云云,而雕刻宝玺少不得要用刻刀,敬安帝怕触犯星铁,也只得作罢。

星铁被真明子三拜九叩地迎入了自己在宫中的道观,敬安帝也恭敬地在香案前上了三炷香,这才退出来。他今日红光满面,精神健旺,看齐峻的目光也是少见地满意:“西南之行,你辛苦了。那行刺的逆贼可捉住了不曾?是何人这样大胆!”

齐峻躬身答道:“这些人似是训练有素,儿臣不曾防备,所带侍卫有限,未曾能捉住活口。幸而星铁平安迎归,未曾有所损伤,儿臣也算幸不辱命。”

敬安帝皱了皱眉:“若是与仪仗同行,侍卫众多,必能捉拿刺客。你啊,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白龙鱼服乃是行险之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一国储君,日后万不可再这样冲动了。”

齐峻低头答应。说起来他以斋戒为名提前出行,真明子是本想给他扣上顶大帽子,说正因他不择吉日才导致星铁难归,如今敬安帝这样轻轻责备一句,还带着一丝关切,便是此事顺利过关,真明子的话也就无用了。

“听说星铁迎归,还有一位异人指点?”敬安帝心情畅快,也爱说话,便想起了齐峻奏折中的话。

“是。”齐峻此时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肋生双翅飞到紫辰殿去探望皇后,可是表面还要保持着毕恭毕敬从容不迫的神态,“若非这位异人指点,儿臣此时怕是还在西南山中苦寻,难以如此顺利。”

“哦?是什么样的异人?”敬安帝大感兴趣,“快请来让朕相见。”

齐峻招了招手,两名侍卫早有准备,向两边一闪,就将站在后头的知白露了出来。

知白今日穿着宝蓝色素面棉布道袍,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桃木簪别在头顶。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将养了这些日子,脸上身上的伤痕都已消尽,整个人真可称得上温润如玉,正是盛朝最为推崇的男子形象。他身形瘦削,一件普通的棉布道袍穿在身上,脚下一双麻鞋,就硬生生穿出了几分飘然凌云之感,在左右两边劲装急服的侍卫衬托之下,更显飘逸。虽说是面对天子,他却并无拘束惶恐,从容向前两步,单手打个问讯:“无量寿佛,贫道知白,见过圣上。”

敬安帝不由得诧异地微微睁大了双眼:“小道长竟如此年轻?”他看惯了真明子那样童颜鹤发的模样,不由得对知白有些疑惑起来。

齐峻不由得心里紧了一紧,暗恨此刻不是夜间,否则便可让知白掬一束月光,立时便能让敬安帝惊为天人。知白却笑了一笑:“修道之人,不在容颜之老少。我道家讲究结元婴,返赤子,童颜鹤发,只是道之浅途,返璞归真,才是大义。”

敬安帝听得又惊又喜,又难免有几分疑惑,试探着道:“不知小道长今年春秋多少?”

知白偏头想了想,叹道:“山中岁月,难记春秋,只记得山口一棵白果树,贫道入山时方碗口粗细,如今三人合抱矣。”

白果树生长缓慢,由碗口粗长到三人合抱那么粗细,至少也要五六百年。知白这句话说出来,敬安帝悚然动容,周围的中人、侍卫、宫女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虽然不敢窃窃私语,却也忍不住相互交换着眼神,惊疑不定。

就连齐峻都被知白的话惊得神色微变,联想到知白手掬月光的神术,一刹那间他都怀疑起知白是不是真的已有数百年寿数了。

敬安帝本来觉得知白年纪虽轻,出言吐语却有神仙之气,可是听他张口就说自己已有五六百年的寿数,反而怀疑了起来,干咳了一声,瞥一眼齐峻:“道长修行竟如此之久么?”

知白叹道:“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如今衣裳已宽袖尚黑,犹记得当初时兴窄袖左衽,国尚木德,与今人大不相同。”

敬安帝是熟读史书的人,屈指暗中算了算,六百年前正是边胡乱华之期,胡人惯于着窄袖左衽之袄,且自以为草原之人,以青色为尊,的确是尚木德的。不过他从前上和尚道士的当太多,如今疑心病也重些,故而沉吟着一时并未说话。

齐峻心里惦记着皇后,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请知白道长前来,也是想为母后祈福延寿,儿臣想,这就请知白道长前去紫辰殿。”

敬安帝这会儿才想起来,御医确曾向他禀报过,皇后病重,只怕难愈,只是他一心惦记着迎星铁的大事,还未去紫辰殿看望过。不管怎样,皇后到底是皇后,一念及此,敬安帝便点了点头:“朕也正要去探望你母后,不妨同去。”

紫辰殿里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又紧闭门窗,一走进去那味道混和着薰香几乎能把人顶出来,敬安帝不由得皱了皱眉,旁边的宫女连忙解释:“御医说娘娘寒入肺腑,断不可受风,是以奴婢们不敢打开门窗。”

御医正在给皇后诊脉,见了敬安帝和齐峻,急忙跪地见礼,敬安帝不愿再往内殿走,随口问道:“皇后病情如何?”

御医小心地看了齐峻一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齐峻心里一紧,急忙问道:“父皇问话,你如何不答?”

御医眼看支吾不过去,只得低头道:“娘娘凤体本来虚弱,如今外感风寒,内里……又忧心过度,撑到明年春天,当可无恙。”

敬安帝不由得就变了脸色。御医的言辞自有一套规律,所谓撑到春天便无恙,意思就是皇后过不了这个冬天。他再是不喜皇后,毕竟是结发之妻,当即也顾不得殿中气味难闻,举步便进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