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绣是怎么忽然由宫女直跳到宫妃的,知白真不知道。

太后在这件事上难得地周全了一把,将当时目睹的几个宫人全部赏了哑药,打发到浣衣局里当差去了。文充容被贬成了才人,又迁去了偏殿,身边的心腹统统没了,太后指派了两个面目可憎的老嬷嬷,将她看得牢牢的,连房门都难得出来,更别说去外头乱讲话了。

至于皇后那里,倒是知道了真相,但一样是缄口不言。她比别人更希望这件事不要传出去,否则人人都会说,一个宫人就有这样的福缘得国师亲手画下的灵物保佑,那她这个皇后呢?这样的福缘,她一个皇后都没有,这个宫人得有多尊贵才能有呢?若是这宫人生下了皇长子,会不会有人以此来动摇她的皇后之位呢?

因为以上几个原因,宫里对于又多了一位宫妃,人人都很低调,唯一例外的是彤史局,这些日子,但凡皇上来后宫,不怎么去观星台了,除了皇后宫里每月初一十五过去,其余的,都被新晋的绣婕妤占去了。

“皇上今日没进后宫?”知白从高台上打坐下来,天色已然将黑,色香味俱全的六道素菜已经摆到桌上,送膳食的小中人正往外盛粥。粥是江南胭脂米,汤盅盖子一掀开,就有稻米天然的清香溢出来。主食是柔软喧腾的小花卷,手指一按一个窝儿。六道素菜全是当季的鲜菜,水灵得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有两碟精制的小腌菜,透着酱香味儿。观星台这边的饮食瞧着简单,其实一点不比得宠妃嫔们的膳食粗陋,要知道荤菜做得香不难,要把素菜做得让人食指大动,那才是真本事。

“皇上来了。”小中人从提盒里又拿出一把乌银小酒壶,“这是西北上贡的葡萄酒,皇上特意叫冯公公送来的。皇上去了留香殿了。”

留香殿,这名字最近常常都在知白耳朵边上来回地响,留香殿里头住的是绣婕妤,最近宫里最春风得意的人。算一算,这名字已经响了有两个月,齐峻也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怎么踏足观星台了

知白有些无聊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陡然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恹恹地随便动了动筷子就推了碗:“罢了,端下去你们用了吧。”

小中人吓了一跳。虽然他听说过修炼之人是能够辟谷的,可是知白无论是做仙师的时候还是成了国师都颇有一副好胃口,每天除了打坐吐纳四个时辰之外还要打两趟五禽戏,另有读书写字时辰若干,故而国师是一天三顿斋饭还要外加午后一份小茶点,从来也没见过他这样没胃口的时候:“国师可是觉得身上不适?”

知白自己摸了摸脉门,又暗自运气在体内行走一周天,摇摇头:“并无不适。”

“可是——”小中人看着几乎没动的饭菜,十分紧张,“不然还是请御医来诊诊脉可好?”皇上的妃嫔都因为说了国师的坏话被贬了位份,他一个没根的奴才,若是伺候不好只怕脑袋都没了。观星台的差事好,月例丰厚事情还少,国师更是极好伺候的人,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若是因为不用心被换去别的地方,再想找这么舒服的差事可就没有了。

知白觉得自己并没生病,可是又确实觉得没什么胃口。老实说,他没胃口的时候委实寥寥无几,从前在山中,师父做的清水煮白菜他都能吃一大盘,若什么时候没了胃口,那准是生病了。这么说来,或许他真的生病了,只是自己不曾觉察?

他正在这里犹豫不定,小中人已经一溜烟跑去请御医了。

后宫请御医不是小事,更何况是观星台头一回传御医,冯恩在留香殿门口听了小中人传话,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内殿里去。

留香殿名字里虽带个香字,却是半点香料都不用的,只在房里摆了几盆素心兰,若有若无地浮一点幽香,被暖薰一温,也就多了几分旖旎。今晚皇上在这里用膳,御膳房自然少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精雕细刻地做了十二道菜送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从前敬安帝在的时候,一顿膳食少说也要四十八道菜,大部分连动都不动,御厨们也尽拿些温火菜来应付。如今新帝节俭,最多也就是十二道菜,却是每样都要吃到,倒是逼得御厨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随意怠慢。

“皇上尝尝这个蒸鱼,听说是刚从南湖里打上来的。”文绣用牙箸挟起一块鱼肉,仔细地剔掉刺,放到齐峻面前。她穿着桃红色小袄,下头月白色散脚裤子,不似其余嫔妃插戴满头,只挽个矮髻,别一朵并蒂开的兰花,耳朵上倒是一对翡翠水滴形坠子,绿莹莹地愈显得肌肤白腻。作了婕妤两个月,眉梢眼角就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风韵,连举着筷子的手腕都柔若无骨似的,倒仿佛那筷子有千钧重。

齐峻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说起来,文绣要比赵月等人更了解他的喜好,譬如不浓妆艳饰,不用香,可是自打成了妃嫔之后,却毕竟是失了当初做宫女时的清爽干练,倒多了些说不出的柔腻,总让他有些不喜,却又不好说出来。

文绣面颊粉红,如同被雨露滋润了的花朵,娇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她的眼睛也仿佛能滴水一般,缠缠绵绵地只绕着齐峻的脸:“皇上尝尝,鲜不鲜?”

齐峻胡乱将鱼挟进口中,刚嚼了几下,就见冯恩在门边张望:“何事?”

“陛下——”冯恩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文绣,低头道,“观星台传了御医。”

“什么?”齐峻立刻放下了筷子,“怎么回事?”

“底下人听说去传御医,立刻就来回禀了,至于究竟如何——尚不知晓。”这时候御医大约也就刚刚到观星台呢。

“走,去看看。”齐峻起身便走,文绣粉红的脸微微白了白,有些气恼地看了冯恩一眼。冯恩有些无奈,低声道:“这事,我可不敢不报。”

“皇上都两个多月没去过那儿了,你不报又能怎样?”若是往日也就罢了,今日文绣却有些忍不住了,“今日,今日是我生辰呢。”

齐峻前头已经快步走出去了,冯恩不敢再耽搁,连忙跟上去,等出了殿外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文绣站在门口,头顶的灯笼照下来,一脸的幽怨。冯恩心里咯噔一紧,连忙扭回头跟在齐峻身后,心里却默默地琢磨——文绣自打做了妃嫔,性子似乎也有些变了,若是从前作宫人的时候,哪里还敢计较什么生辰?如今倒好,怎么连观星台的风头也敢抢?别看皇上好一阵子不曾踏足观星台,可那里头的人谁敢怠慢?文绣这是糊涂了还是怎么?竟连这点眼力劲儿也没了?如今,她可还没怀上龙胎呢。

齐峻并不知冯恩和文绣在后头打的官司,急步进了观星台,只见御医刚刚诊完脉,正在收拾药箱,便开口道:“国师有什么不适?”

御医一见是皇上,连忙下拜:“国师并无大不适,不过是春日湿困,脾胃略有些失调不思饮食罢了。”其实从脉象上来看,国师根本连什么脾胃失调也没有,他压根就诊不出有什么毛病来,不过就是一顿饭不想吃罢了。可是看皇上那一脸严肃,他哪敢这样说,只得捡那不要紧的场面话说几句,“依微臣看不必用药,只用陈皮乌梅泡水喝几日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