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年说完这番话,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哪有自己开口说亲事的?莫说亲自开口提及,便是听到一丝半点风声,都该远远的避开,方是做女孩儿的道理。

谢四爷静静看着锦年。锦儿从小乖巧懂事,功课不用人督促,礼仪不用人反复教导,极少调皮捣乱。她神色憔悴,大异往日,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

“锦儿,终身大事,不可赌气。”谢四爷慢慢说道:“爹娘疼爱你,自然一心为了你好。乖女儿,亲事你不必多想,爹娘自有道理。”傻孩子,女孩儿家嫁人,夫婿的人品、公婆的性情才是最要紧的,爹娘难道会害你。

“我怎么能不多想?”锦年哭了出来,“姨母们、表妹们都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想行么?”锦年泪流满面,显然悲痛已极。四太太的表姐妹、堂姐妹来了一堆,锦年的小表妹也来了一堆,个个同情锦年。锦年素日好强,哪里受得了。

这还是姨母们、表妹们,已是如此。若换了不相干的外人,岂不更会嘲笑自己?自己已是十六七岁,再等又能等到什么好亲事。既然宜春侯今日又提了亲,也是缘份,不如就定了他家。总不能小七都要嫁人了,自己还悬着,让人笑话。锦年一头哭着,心思更为坚定。

锦年哭的天昏地暗,谢四爷如何不心疼。又不便唤侍女们进来服侍,谢四爷亲拿帕子给锦年拭泪,“锦儿,不许哭。”锦年抽泣着连连点头,眼泪却更加汹涌。

好半晌,锦年才收了眼泪,伏在谢四爷膝上不起来。谢四爷轻抚女儿的髻发,“锦儿,单论黄恪此人,倒也是良配。可宜春侯粗鲁,宜春侯夫人严苛,尽人皆知。”宜春侯府迁回京城已有一年,黄家人是什么性子,再也瞒不住人的。谢四爷细想想,黄恪也算是名青年才俊,勉强配的上锦儿。可黄彬粗鲁不文,和这样亲家打交道,其实不愿。更何况宜春侯夫人性子严苛,谁家千娇万宠的宝贝女儿,要嫁到他家受气。

锦年幽幽叹了一口气,“爹爹,像小七那样的好福气,不是人人都有的。”小七坐在家里不动,亲事从不操心,自有徐太后给她做主。南宁侯府确是子弟人才出色,公婆性子厚道,可京城只有一个南宁侯府。

谢四爷微晒。小七好福气?张屷那傻小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小七。无忌倒是真性情,可他那位贤内助,委实厉害了得。好在她也是疼小七的,否则我宁可跟徐太后杠上,也不能应下这门亲事。

“爹爹,您应下吧。”锦年狠狠心,抬头直视父亲,“五姐姐这月便要出嫁,小七是太后保的媒,只怕很快要来换庚贴放定。爹爹,若是小七换庚贴的时候,我还没换……爹爹,我不想活了!”哪里还有脸出门见人,一头撞死算了。

“胡说!”谢四爷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胆敢如此!”一朵花似的亲生女儿,竟在他面前说出“不想活”这样的话。即便谢四爷这样向来喜怒不形之色的人,也是心中激荡,情难自己。

“唔唔唔……”锦年又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粗鲁,您甭理会他不就成了……严苛,您帮我应付她……”六嫂也有婆婆,婆婆还不喜欢她,六嫂不也自在的很?只要娘家得力,婆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好把儿媳妇怎么着。

还成,总算没傻到家。谢四爷细心替锦年拭去泪水,扶她站起来,“锦儿,不许再哭。爹爹自有主张。”若她说“严苛,是我的命”,那是死也不能放她嫁过去。若她说“严苛,您帮我应付她”,也许还有法子可想。

锦年泪眼迷蒙看着谢四爷,“娘亲说哥哥小时候您都没抱过,却抱着我不放,爹爹您是真疼我,对不对?爹爹您为我做主,我不要被人笑话。”小七都有人家了,我还没有,会被人嘲笑的,以为我没人要。

“锦儿放心,你若不换庚贴,小七也不能换。你若不放定,小七也不能放。乖女儿,安心回去,凡事都有爹。”谢四爷笃定说道。无忌,你那贤内助能算计定下名份,至于何时过礼成亲,我说了才算。我精心养育大的宝贝女儿,能被你们这般轻易的赚了去不成。

锦年心中一宽。本以为太后开了口,小七的亲事会紧锣密鼓的操办,耽误不得。听爹爹这么一说,可以回去睡个安生觉了。长幼有序,横竖她越不过我去,爹爹不许的。

锦年收了眼泪。谢四爷似笑非笑看着她,“这幅模样若是被人看见,定要笑话于你。”锦年脸红了红,披上大斗蓬,“才不让人看见,我遮的很严实。”把自己裹好,跑了。

谢四爷看着女儿的背影,微笑摇头。延儿、棠儿、柏儿都听听说说的,锦儿和小七各有各的淘气。儿子省心,女儿费事。锦儿的亲事要再斟酌,小七么,无忌自是会一催再催。随他聒噪去,自己当日所受的难为,少不了要一一还给他。

谢四爷嘴角微翘。下衙的时候张雱又来接他,却不知他已从侧门从容离去。无忌,想催着我定日子,休想。咱们先捉几天迷藏,却再说。

谢四爷抬脚去了静馨院。静馨院里,风姿楚楚的袁昭矜持坐着,纤长美丽的玉手握着只定窑茶盏,慢慢品茶。她和何离同龄,都已是四十出头。寻常女子到了这个年纪会有些发福,何离便比从前丰润许多。袁昭却依旧苗条袅娜,腰肢如杨柳。美人就是美人,不服不行。

看见谢四爷进屋,袁昭、何离都忙站起身迎上来。“玉郎,许久不见。”袁昭眼中带着哀怨,神色有些凄婉。她近年来三五不时的生病,谢四爷向来不喜病人,极少去看她。她在溶月院日子倒也不算难过,谢四爷拿出私房银子补贴珍贵药材、各色可口吃食,供奉丰厚。若是寻常无子姨娘,应该很满足了。对袁昭这样的绝色美女来说,却远远不够。没有玉郎陪伴,景色再好,食用再精美,又有何趣味?可惜她身子不争气,只好对花流泪,对月叹息。

“身子可大好了?我这些时日杂事多,竟没去看你。”谢四爷施施然坐下,含笑看向袁昭。袁昭一双美目痴痴望着他,“若是玉郎常来看我,许是会好了,也说不定。”

谢四爷浅浅一笑,“我若闲了,必定常去。”何离亲手奉上茶,“这是阿昭最爱的。”茶盏中是袁昭最爱的庐山云雾,色翠汤清,香幽如兰。谢四爷淡淡看了何离一眼,笨阿离,待人总是这么实诚。袁昭早已失宠,阿离待她,依旧如亲姐妹般体贴。

袁昭身子娇弱,说话也显着娇气,“我才听说了,来恭喜阿离的。阿离这一子一女,六少爷娶了郡主为妻,七小姐要嫁给侯府世子,阿离真是好福气。”阿离没我好看,只是会生养罢了。

何离抿嘴笑笑,“阿昭真会说笑话。六少爷、七小姐是玉郎和太太和儿女,我不过是个姨娘罢了。六少爷能娶郡主这样的淑女为妻,确是喜事。七小姐嫁到南宁侯府么,依我看,是南宁侯府高攀咱家。”在玉郎心里,谁家儿子都配不上他宝贝女儿。乃山这孩子是好,这门亲事是好,可当着玉郎的面,还真是不能说实话!玉郎听了实话,必定不悦。再说,小七的亲事,没人上门来跟他这当爹的求亲,居然就定下了。玉郎不定怎么生闷气呢。

谢四爷慢悠悠喝着茶,并不说话。袁昭眼圈一红,阿离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什么是玉郎和太太的儿女,六少爷和七小姐哪天不上静馨院献殷勤?连郡主和县主都常来。七小姐一介庶女,得了这么好的亲事,她还说南宁侯府高攀。阿离,你昧良心不。

袁昭自怨自艾了一会儿,何离装没看见,热心的招呼她吃点心,谢四爷悠然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袁昭略坐了坐,也没什么趣,委委屈屈起身告辞。谢四爷跟何离都没多留她,“路上慢点儿。”何离把跟她的小丫头叫过来细细交代了,命人抓了两把铜钱给那小丫头,“好生服侍姨娘。”小丫头笑着谢了赏,喜滋滋扶着袁昭走了。

谢四爷捉住何离的手,慢吞吞问道:“是他家高攀咱们?”何离点点头,“那当然。咱们小七多宝贝,任谁家娶咱们小七也是高攀。”口气很是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