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彭世涵知道十日夜里居延堡的情况,恐怕他要跳得比桂真还高。

当日夜里,居延堡八十三营营署,曹沾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耗在叹气上了。.

居延堡只花了八个月就建起,虽说这是皇帝直接推动,安西大都督张汉皖和川陕总督贾昊从军政两面紧密携手,不惜工本而造就的奇迹,但仍被称呼为逆天之举。

现在似乎是老天爷在报复了,营指挥杨继远和行军参谋代去病亡于南面角楼坍塌,接手的副指挥连带营中另外几位参谋又遭遇炸膛事故,非死即伤。之前四个翼长已一死一伤,剩下两位翼长,一个亡于流弹,一个刚刚接过指挥权,赶到南面城墙,就因手榴弹早炸而重伤。

虽说英华红衣官长的死伤率比士兵高得多,但一个营从指挥到正翼的军官,两个时辰内就一扫而光,这只能说是另一个奇迹。

现在就只剩下两个副翼长带着一帮哨长在领导全营,而原本的营署,只剩下曹沾这根独苗。

两个副翼长按资历分出了正副,四十多岁,有近十年军龄的杜连柏为正,二十五六,黄埔学院十一年毕业的郝竞山为副。

两个副翼长要统领堡中一千多号人,包括从师部调来的那个二十斤炮哨,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管是英华军律,还是多年的实战传统,都已经凝练出了指挥权不容溃散的原则,再不是旧日可以攀着其他关系。不服同僚调配的大小山头生态。没了郎官,尉官顶上,哪怕是从都尉到副尉全完蛋了,还有士官。反正只要有能带兵的。部队就不该散架。

可有些情况总是军法和传统照顾不到的,比如此刻的军议上,杜连柏认为必须出城一战,在南面城墙下抢出一块阵地,削弱敌军的攻击。南面城墙的工程质量有问题,导致一座角楼崩塌,营中指挥层也几乎一扫而空。要守住居延堡,就得加强南面防御。

副手郝竞山却不赞同。他认为出城伤亡太大,不利于持久防御。南面防御虽有漏洞,靠蒙古人的攻击力度,却还不足以造成致命威胁。

营中哨长们都觉得郝竞山的意见更持重。没有积极响应杜连柏。而杜连柏斥责此策乃坐以待毙,是懦夫所为,鉴于禁卫第六师绝不怯战的荣耀,以及服从指挥权的原则,大家又不敢公开支持郝竞山。营署里陷入到可怕的沉默中。

曹沾觉得军心出了问题,就一个劲地叹气。

“曹参谋,你说呢?”

杜连柏忽然问了这么一句,郝竞山和十多名哨长们也都一脸希翼地看向曹沾。

“我?我……我只是、只是个行军参谋。小小校尉啊。”

曹沾头皮发麻,他是文职入军。没资格领兵,从不认为自己有插手作战指挥的资格。眼下大家都一副等着他拿主意的模样,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郝竞山道:“参谋不仅是校尉,还是营署里唯一还能开口的官长,你不说话,大家怎么安心?”

曹沾看出来了,别看这两人接下指挥权时面色不改,可实际心中却已压上了一座大山,两人相争不下,就因为压力太大,现在不得不找上他分担。

“我啊,我觉得……”

这只是旁观者清,曹沾念头转向正题时,之前早已被驱走的恐惧悄然占据了身心,让他又觉喘不过气来,本想随口说点什么,刚起了头,一股气就全吞回了肚子。

自己一句话就要定居延堡的存亡啊,能乱说么?

可这难道不是机会么!?大丈夫名留青史,就在这一刻!

意识到了这一点,曹沾顿时满面涨红。

可脸上血色来得快也去得快,这不止是居延堡垒的存亡,身为军中文人,此战意义,他比一般武人理解得更深。先不说一千多号人的性命,西北大局,北庭大业,数万大军和上百万民夫的血汗,上千万白银的耗费,成败说不定就在自己一句话之间……

这一刻,曹沾忽然无比钦佩五百年前的虞允文,本不担军事,却毅然挺身而出,力挽天倾,自己还真不是那块料呢。

杜郝二人见曹沾脸色变了又变,还是没能出声,都暗暗摇头,心说这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年轻,这般压力,自己受不住,怎能指望他受住。

两人正要继续争论,曹沾却终于挤出了声音:“东南面堡墙确实有问题,如果炮弹打中了左下缘编号六零二的一条裂缝,估计那一截全要垮塌下来。”

先是细若蚊呐,渐渐声音大了:“如果不能阻止敌军在那一面炮轰,以老天爷降在居延堡的运气来看……那一段城墙必然垮塌。”

说到运气,大家都摇头苦笑。再一想,心思也都沉重起来,这么看来,出城不出城,意义都不大。

曹沾眼中升起光亮:“既然必定要垮塌,为什么我们不先自己扒了?在缺口垒起矮墙,这样的话……”

其他人皱眉大惑,自己扒了?杜连柏和郝竞山脸色也都青了。

“大家都很紧张,但也不能这般开玩笑来哄人……”

“参谋,这可关系到居延堡的存亡!”

曹沾结结巴巴地道:“就是因为如此……”

就在曹沾被同僚斥责为异想天开,甚至丧心病狂的同时,居延堡外毡帐中,扎萨克图汗格埒克延丕勒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子,手中的武夷山红茶已经凉透,却毫无所觉。

“汉人的红衣骑兵已经在后方出现,甚至有传言说,诺音乌拉已被准噶尔的小策凌部夺了,那可是我们北退的必经之路。土谢图汗和车臣汗两部已在私下商议。如果再没进展,这支联军怕就要散掉了!”

他接下来的话里带着一丝试探:“罗刹人是不是对此战胜负根本就无所谓?我们赢了,也得给他们唐努乌梁海,接受他们的封号。我们输了。他们干脆就挥兵南下,占了我们科布多和乌里雅苏台!?”

儿子巴勒达尔在旁伺立,听到这话,脸肉抽搐了一下,回话的语气却很平静:“父汗,罗刹人没有力量南下。罗刹人在极北荒原,几十几百人就能占一大片土地,那是当地人太少。他们又有枪炮,自然毫不费力。而在漠北,我们喀尔喀蒙古数十万,罗刹人不是疯子。不可能以武力威逼。”

“这一次会盟三部南下,罗刹人给的枪炮,足够武装他们整个极北之地的军队,托搏尔斯克督军伊万诺夫,甚至西伯利亚衙门的总督。为这事已经压上了他们的前途,他们跟我们喀尔喀蒙古是站在一起的……”

格埒克延丕勒叹气道:“可即便有罗刹人的枪炮,你也看到了,我们的族人已经用上了全力。父子兄弟死伤惨重,大家都还在拼命。这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极限,却连城墙都没爬上去!”

巴勒达尔沉声道:“切尔雷赫督军已经帮我们找到了汉人的城防软肋。父汗,明日你还得在另外两部汗王身上多下点功夫,推着他们把指挥大军的权力交给切尔雷赫督军。只要督军能指挥攻城,最多三五日,居延堡必破!”

他加重了语气,近乎于咬牙般地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格埒克延丕勒呆了片刻,无奈点头。

十一月十一日,切尔雷赫策马悠悠来到大旄下,再没用斗篷遮掩身份,他半是矜持地朝巴勒达尔摇头:“把军队交给我来指挥,你们还真放心?不过你们的选择也是明智的,而且早该这样做了,可你们非要在付出数千条性命之后才明白到这一点。”

目光转向居延堡,切尔雷赫微微笑道:“汉人该是从其他欧罗巴国家那学了点城防和火炮技术,造了这么座不伦不类的棱堡,用上了精良的火炮。可对我们俄罗斯人来说,他们的建筑技术还太粗糙,火炮的运用也很稚嫩,他们比你们蒙古人文明,但只是……”

他翘起小指勾了勾:“强了那么一点。”

仿佛那指头就是开关,话音刚落,前方轰声不绝,就见居延堡东南面城墙大约十来丈宽的一截骤然消失,扬起了老高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