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还未清理干净,李肆回到设在总领馆内的北伐行营,为诸军调度和接收北京城之事忙了个昏天黑地,入睡时还被三娘拎了耳朵。

“听说……文武大臣人人都在分满清妃子,就连那富察皇太后,都差点‘自愿’到你身上了。”.

三娘显然有些生气:“靖康之耻,是蛮族害我华夏,现在万岁爷领着华夏复土,行这般龌龊之事,这华夏不就真成南蛮了!?”

她歪着头,有了自己的推测:“莫非……万岁爷收了许圣姑,怕大臣嚼舌头,就用满人妃嫔拉他们下水?”

三娘嘿嘿冷笑:“果然是不怕我这老婆子嚼舌头了呢。”

李肆赶紧呼冤,全盘交代,听说大多数女子是去配伤残军人,文武大臣所为也是你情我愿,而且并非普遍,主旨还是为那些女子找出路,三娘才脸色稍霁。

“五妹你可得好好待她,当年米五娘就没这福气……”

三娘再提到许五妹,更是怜悯之心泛滥,许五妹就是米五娘弟子这事已经清楚,这也是三娘没对李肆再纳一妃动气的原因。三娘在米五娘身上看到了太多自己的影子,却叹她一颗心已沉入魔渊,再难自拔,最后不得不香消玉殒。现在能有个弟子修成正果,得李肆爱护,也算了结一桩心愿。

“可这般苛待满人女子,折辱满君颜面,不知国中舆论又要怎么闹腾了。”

接着三娘反而为李肆担心起来,埋怨他许大臣自己去“勾搭”满人妃嫔宫女太过荒唐。

李肆却苦笑道:“国中已在闹腾了。”

舆论在闹腾什么?在叫嚣灭满人一族……

最中正平和的报宗雷震子,在《越秀时报》上主张“满官皆斩,满人皆奴”,最倡仁义,被称为今世腐儒的三正:《正气》、《正道》和《正统》,也在谈“迁满于极北之地”,而《中流》等报已成为激进派,鼓噪“一命换一命”。

这股讨满风潮再攀高峰。甚至开始结出一些超前于时代的古怪果实,国中已出现“满人低贱论”的观点,此论追溯满人血脉根源,认为满人是低等族类。其存在就是对华夏族类的危害,必须连根铲除。这观点粗看与华夏旧世蛮夷论差不多,可附着在血脉上,强调贵贱不移的族类天性,还认为族类相争是生死斗,这些思维片段已能见一丝纳粹的影子……

国中舆论之所以骤然转向,是因为同盟会北上后。北方大地血流漂杵,令人触目惊心,桩桩惨剧毫无阻碍地传回国内,一国都知团结拳让北方大地生灵涂炭,百万人殒命。而团结拳以及北方贼匪大乱之势又是满人挑拨起来的,这般仇恨绝不是轻飘飘一声“仁恕”就可以化解的,即便是最迂腐的儒墨之士,也都认为满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人心堆起舆论。舆论立起大义,在这大义之下,新选两院正面临着绝大压力。

北伐增税案在五月就风风火火通过了。这就是国中人心的一桩巨大转折。

那些海贸、盐业、金融、粮米巨头本心是绝不愿北伐的,他们靠着南北分立之势,才能在北方独揽大利,而压榨北人更能得惊人利润。即便皇帝解散两院重选,北伐大势不可逆,他们也在西院和民间鼓噪声势,不指望阻挡北伐,至少要尽可能地抢回损失。

可在这股大义的逼压下,这些巨头商阀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再发声。生恐步了沈家梁家后尘。沈家是遭之前李继恩案牵连,被民意压着办了个走私偷税案,沈复仰将北方事业尽数割肉,才保住本体元气。

梁家更倒霉,梁博俦领衔的福建财团在山西跟晋商票号做生意作得很嗨,复山西时。不仅晋商被全盘清理,国人也鼓噪起来,将其当作晋商同党一并讨伐。官府是没出面整治,可福建财团已臭了名声,银行票号损失惨重。西院改选时,梁博俦也识趣地宣布退选,不敢再触动国人神经。

之前李肆即便改选两院,拿到了他想要的处置满人大义,可对北伐增税案却不抱太乐观的期待,宰相薛雪更视推动两院通过增税案为他今年最重要的工作,甚至增税案本身都还是借工商税制改革的幌子丢出来的。

却没想到,因这人心大义,增税案在调整了一些细节后,很轻松就通过了。

此事的意义不仅在于新增奢侈品消费税等多项新税,降低了大宗商货批发、金融等行业的入业资格,进一步扩大了税基,预估每年至少新增两千万国入,更在于借北伐的大义民心,扶起众多中小资本,与原本的工商巨阀展开竞争。这些中小资本自然无比欢迎南北一统,西院由巨头资本代表垄断的形势也一去不复返。

若干年后,说北方那百万生灵担起了华夏重融的代价,这话还真有一定道理,就因为北人的牺牲,南人才空前团结起来,不惜作出一定牺牲,伸手拉住北人,迎其为英华同胞。

可就如北方大乱的本因一样,事势破而后立,总有矫枉过正之处,现在英华国中人心已经偏向激进一方,讲理性的,讲仁恕的,此时都不太敢发声了,他们的观点在政治上已不太“正确”。

两院已被这民心大义压着,正在酝酿具体的满人处置案,要在这事上指挥皇帝。

李肆该怎么办呢?顺民心大开杀戒?先不说这非他本意,就说民心,民心是会变的。把满人杀个血流成河,凄惨无比,民心又要变了,那时候满人又将成受害者,民心反而会忽略满人之害,没办法,民心就是如此。

在眼下这个时代,民心动不起来,李肆要催动,可民心动得太烈,将乱方向,李肆又要及时刹车和转向,人心是车,李肆这个皇帝就是司机。

尽量留下一些尾巴。让国人能找到泄愤的口子,找到颜面,这就是李肆要干的。

“就这样……行吗?”

三娘心念又转,再度担心。

“当然不够。茹喜还在挣扎,满人还在努力,有的是食材,真为他们感到悲哀……”

李肆这般说着,目光也沉沉投向东北,千里之外的辽东,满人还在拼命。可他们意识不到,越是拼得凶,下场就越是凄惨。

六月十五日,辽西走廊宁远城,大批衣衫褴褛的劳工正在城下挖掘壕沟,监工的呼喝声跟着皮鞭鸣响不绝。

“挖深点!再深点!就靠着这壕沟抵挡南蛮,你们不想被南蛮剥皮抽筋点天灯,就拿出十二成的力气来!”

何智带着监工。一圈圈巡视着,每过一截壕沟,都这般高声呼喝着。

巡视完毕。已是黄昏,何智进了宁远城,向一个年轻官员打千行礼:“刘大人,他们都很听话,沟挖得很深,足够埋了。”

官员正是刘墉,惨白着一张脸微微点头:“晚上就动手,一切看你了,你办事,大清放心。”

何智一张脸灿烂如夏花。重重叩头后才离去,看着他这谄媚劲,刘墉就觉份外恶心,再想到自己在高起高澄面前的作派,更恶心得呸呸连连吐沫。

夜深,一队劳力被带到城外壕沟。这些人一个个睡眼朦胧,还在埋怨嘀咕不停。他们都是团结拳民,还乡团的血腥报复吓住了他们,不敢再留在关内,跟着各路大师兄出逃,想继续抱住大清的大腿。在他们看来,大清怎么也能保住辽东,他们这些人也是大清欢迎的忠良义士,怎么也有个好出路。

现在被大清朝廷压着在宁远城挖壕沟,这些全民不是无所谓,就是麻木了,反正红衣打过来,大家跟着满大人一起跑就得了。

现在深更半夜的,说是挖的壕沟有问题,都深十五尺宽十八尺了,还有什么问题?

见人都被带到壕沟下的丁字宽口处,亲信也朝自己点头,示意准备完毕,何智冷笑道:“壕沟没问题,是你们有问题……”

嗓门猛然压低,何智喝道:“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