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微怔,理不出头绪来。

冬寒凛冽的风呼呼吹响,在二人耳畔盘旋不去。

汪仁双手笼在袖中,轻声道:“六太太多年前,曾救过在下一命。”

风太大,这句话一出口便被风给吹散了,宋氏只听到个话头,一时间没能想起来自己二人能跟多年前扯上什么关系。毕竟,她同汪仁,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已过了许久,也算不得多年前。

她犹疑着,问汪仁:“多年前,出了何事?”

汪仁定定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却又温柔似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说:“说起来,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六太太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话越说越玄乎,宋氏听得是满心疑惑,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汪仁,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延陵府的宋家大宅外,有一条小巷子,是条死胡同,平素连个鬼影也无。高墙后,是宋家的园子,墙边有一棵腊梅,每逢冬日,花开似火,枝梢探出墙来,花瓣被霜雪打落,能散一地。”

“六太太彼时,在那条死胡同里,救了我一命。”

那条胡同是死的,当时的他,也已离死不远。

温润似玉的男人声音,带着些微不寻常的轻柔。

他到底不是个普通男人。

宋氏听得有些痴了,眼前似真的浮现出了宋家老宅里的腊梅开遍枝头的画面。时至隆冬,腊梅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哥哥一早出门,她闲来无事,便忍不住带着人悄悄往外头溜。

冬日的街头,虽不比往日人多嘈杂,但总有些平素少见的乐子可寻。

她少时,胆大得很。

想着想着,她不由警醒起来,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汪仁,蹙眉道:“印公如何会得知宋家的事?”

汪仁不动,同她对视着,亦慢慢皱起眉头来,徐徐说道:“因为你救了我……”

“是吗?”宋氏并不大相信,对他的话觉得惊讶不已,“我竟救过印公?”

她努力在回忆里搜寻着能用得上的信息,可许多事,时间久远,她早就记不清了。

她不觉有些尴尬,看着汪仁的眼神却仍是警惕的,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莫不是印公记错了?”

说起来,她可一直都因为汪仁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已身处高位多年,想必是自小便在宫中长大的,谁知如今照汪仁的话一算,情况却并不是这样。

汪仁叹了声:“小时候的事了,也难怪你全然不记得,你还给了我银子。”

宋氏听到自己还给了银子,立时疑惑大减,信了几分。

救人她没什么印象,但是散财这种事,她是一贯如此,从小也不知施了多少银子出去。此刻想来,不免有些败家。好在宋家一直不缺银子,她也没尝过缺钱的滋味。

“我倒是真的,连一丁点也不记得了。”宋氏笑了笑,打着哈哈,“即便是,给些银子,也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说着,心里却在琢磨,小时候的事,这样算起来莫非是汪仁入宫之前的事,那可真真是久远,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哪里记得住。

可她早忘了,汪仁却在心里默默记了如此多年。

见宋氏眉眼间带着难以抹去的困惑,汪仁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也是他傻了,事到如今才来告诉人家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晃眼,二十几载,若非他无意间知道了宋氏的事,怕也该记不住了吧。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宋氏,可今日本是出来看看谢元茂离京后宋氏的模样罢了,结果就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就将话都给说了,连斟酌几番的时间都无,直接便说出了口。

“……忘了,便忘了吧。”他穿着过分厚实的毛皮大氅,低低说了句。

话毕,他霍然转身,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倏忽间便消失不见。

宋氏悚然一惊,等回过神,站在原地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原本狭小子仄的地方,蓦地空旷了起来。

她扭头去看桂妈妈几个,却见谢姝宁大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靠近便问:“人呢?”

“什么人?”宋氏没反应过来。

谢姝宁表情一凝,道:“汪印公!”

宋氏这才重新镇定下来:“哦,已经走了。”

“走了?”谢姝宁方才听到汪仁来了,而且还要同宋氏单独说上几句话,生怕是汪仁这个不着调的来将谢三爷跟谢元茂的事都说给了宋氏听,急急忙忙就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谁知道到了地,却只看到宋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问她话,也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不由得慌了,“他同您都说了什么?”

宋氏没吭声,她想到了汪仁方才离开前说最后那句“忘了”时面上的神情,那……似乎是委屈?

她怔了怔,连女儿抓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

“娘亲?”谢姝宁见她不说话,是真的慌极了,腹诽着汪仁果真是不靠谱,早知道索性麻烦些,不寻他帮忙便是了,暗恼不已。

正当此时,她听到母亲面露狐疑地道,“他说,很多年以前,我曾救过他的命。”

听到并不是谢三爷的事,谢姝宁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能松到底,就又被提了起来。

她抓着宋氏的手不敢松,不敢置信地道:“您昔日曾救过他的命?”

救过汪仁的命,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她大惊,差点摔倒,扑到了母亲怀中,仰起脸来继续追问:“可是真的?”

十三岁的大姑娘,猛地一扑,力道委实不小,宋氏抱着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嗔道:“怎地这般慌张!”

“您先说,那事是不是真的?”谢姝宁许久没听说过这么叫人吃惊的事了,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复。

前世她同汪仁没什么交集,母亲跟汪仁更根本就是陌路人。

母亲去世时,她才六岁,亦从来不曾从母亲或是桂妈妈等人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何况那时,汪仁连她是谁也不知,她哪里有机会听到母亲于汪仁还有救命之恩的事。

不同于她的诧异,宋氏惊吓过后,这会则淡然了许多:“这话是他说的,我却是真的连一点印象也没了。”

一个人的记性哪里能好到连什么事都记得,再者又是那么久远的事。

谢姝宁默然,过了片刻才轻笑,“不会错的。”

既然是汪仁亲自开的口,必定是有十足的肯定,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提。

宋氏闻言摇摇头:“许是他认错了人也没准,毕竟都是那般久的事了。”

谢姝宁嗅着母亲身上清甜的香气,却想起了初见汪仁时发生的事来,在宫里,他曾明明白白说过,真像。

她那时只想避开汪仁,从未细究过汪仁的言行举止为何怪异反常,这会想来,便全都有了解释。

还有后来她跟纪桐樱无意间撞见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苟且之事,也是汪仁帮了她们。

救了鹿孔回来后,汪仁竟特地派人来赔礼道歉,似乎也说的过去了。

原来,全是为了母亲……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份救命之恩,必是十分之重,否则又怎么能叫汪仁这样的人物,直到如今还记在心中。

但转念一想,母亲竟似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又像是举手之劳而已。

实在古怪。

“好了好了,便是真的,也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难为他记这么久,可见是个重情义的。”宋氏笑着让她站直,“即便是救命之恩,难道还能叫人以身相许不成?既过去了,便过去了吧,不必放在心上。”

心情不错,宋氏语气轻快,说的也是打趣的话。

谢姝宁一颗心则沉甸甸的,想着汪仁特地来告诉母亲的用意何在。

不多时,舒砚因谢姝宁没留一句话突然便跑了,特地打发了人来寻她们。

谢姝宁便没有继续同宋氏谈论汪仁的事,一道去了前面。

桂妈妈在后头敲打那群丫鬟,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出去。虽说来的是公公,并非什么孤男寡女共处,难叫人置喙,但来的却是位高权重的公公,说的想必也是秘辛,宣扬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底下的人,平日里闲着没事,素爱嚼舌根,却也知什么该说不该说,听到是宫里来的,怕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同方才似的胡乱攀扯,皆点头应是。

一行人没再留多久,交代了些事,便离开了修葺中的善堂。

马车行了一路,回到了谢家。

一来一回,到门口时,外头已是暮色四合,苍穹之上繁星点点。

谢姝宁抬头看了眼天,想着明日该是个好天气,移步跨过了月洞门。

饭食皆送到了各自屋子里用,谢姝宁心中有事,略用了几筷子便先搁下了。

图兰今日没跟着她一道去善堂那,见状不由疑惑:“小姐,今日有您最喜欢的菜,难道不好吃?”

谢姝宁瞧着瘦弱,可平日里吃的可一贯不少。

图兰看着小丫鬟收拾碗筷,不由疑心谢姝宁这是不是病了。

“没什么胃口。”谢姝宁解释了句。

图兰跟她也有些年头了,便知道她这是遇上事了,没敢继续问,只另去寻了玉紫。

可玉紫虽跟了去,但一来没听见汪仁跟宋氏说了什么,二来也没听见宋氏跟谢姝宁说了什么,并不知道原委。

图兰皱皱眉,只能肯定这事跟汪仁有关。

过得几日,风平浪静,她出门去见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