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

哈利费力地从一堆金属和皮革碎片中挣脱出来;他使劲想站起身,可双手在泥潭里又陷进了几寸。他不明白伏地魔上哪儿去了,以为他随时会从黑暗中突然冲来。一股热热的、湿湿的东西从他的下巴和额头上流淌下来。他爬出泥潭,跌跌撞撞地走向躺在地上的那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海格。

“海格?海格,跟我说话——”

可是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一动不动。

“谁在那儿?是波特?你是哈利·波特吗?”

哈利没有听出那个男人是谁。接着一个女人喊道:“他们掉下来了,泰德!掉在花园里了!”

哈利脑袋发晕。

“海格。”他不知所措地又喊了一声,便双膝一软。

哈利苏醒过来时,感到自己仰面躺在一堆靠垫般的东西上,肋骨和右臂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那颗撞掉的牙齿已经长出来了,额头上的伤疤仍然一跳一跳地疼痛。

“海格?”

哈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点着灯的客厅的沙发上。他的背包放在不远处的地板上,湿漉漉的,沾满泥浆。一个金色头发、大肚子的男人正担忧地注视着他。

“海格没事儿,孩子,”那人说,“我妻子在照顾他呢。你感觉怎么样?还有什么地方断了吗?我给你修补好了肋骨、牙齿和胳膊。对了,我是泰德,泰德·唐克斯——朵拉[5]的父亲。”

哈利猛地坐起来,眼前直冒金星,觉得恶心、眩晕。

“伏地魔——”

“别着急,”泰德·唐克斯说着,一只手放在哈利的肩头把他推回到靠垫上,“你们刚才摔得可够惨的。到底怎么回事?摩托车出故障了?亚瑟·韦斯莱又做过头了吧?他倒腾的那些麻瓜新玩意儿?”

“不是,”哈利说,伤疤像裸露的伤口一样突突跳疼,“食死徒,一大群食死徒——他们追赶我们——”

“食死徒?”泰德警惕地说,“你说什么,食死徒?我还以为他们不知道你今晚转移,我还以为——”

“他们知道。”哈利说。

泰德·唐克斯抬头望着天花板,似乎能透过天花板望到上面的天空。

“不过,我们的防护咒还是有效的,对吗?他们从任何方向都不能进入这里方圆一百米以内。”

哈利这才明白伏地魔为什么消失了。当时轻型摩托车正好穿过凤凰社魔咒的屏障。但愿这些魔咒能继续生效。他想象着,就在他们此刻说话的当儿,伏地魔正在他们头顶一百米的上空,绞尽脑汁地想穿透哈利幻想中的那个透明的大肥皂泡。

哈利偏腿离开了沙发,他需要亲眼看看海格,才能相信他还活着。他刚起身,门就开了,海格挤了进来,满脸都是泥浆和血污,腿有点儿瘸,却还奇迹般地活着。

“哈利!”

海格撞倒了两张精致的桌子和一棵蜘蛛抱蛋[6],两步就冲了过来,把哈利紧紧搂在怀里,差点挤断了哈利刚刚修复的肋骨。“天哪,哈利,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我还以为我们都完蛋了呢。”

“是啊,我也是。真不敢相信——”

哈利突然住了口:他刚注意到那个跟在海格身后走进房间的女人。

“你!”他大喊一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魔杖,但口袋是空的。

“你的魔杖在这儿,孩子,”泰德说着,用魔杖轻轻敲了敲哈利的胳膊,“正好落在你身边,我就捡起来了。你是在冲我妻子嚷嚷呢。”

“噢,我——我很抱歉。”

唐克斯夫人又往屋里走了几步,模样就不那么像她妹妹贝拉特里克斯了。她的头发是柔和的浅褐色,眼睛更大、更慈祥。不过,听到哈利的惊叫,她显得有点儿矜持。

“我们的女儿怎么样了?”她问,“海格说你们遭了埋伏。尼法朵拉呢?”

“不知道,”哈利说,“我们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她和泰德交换了一下目光。哈利看到他们的表情,心里又是担忧又是内疚。如果其他人中间有谁死了,那便是他的错,全是他的错。是他同意了那个计划,给出了自己的头发……

“门钥匙,”他说,一下子全想起来了,“我们必须回陋居弄清情况——然后就能给你们捎信,或者——或者唐克斯自己给你们捎信,一旦她——”

“朵拉不会有事的,多米达[7],”泰德说,“她心里有数,她和傲罗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危险的场面。门钥匙就在这儿,”他又对哈利说,“如果你们想用它,应该是三分钟内出发。”

“好的,我们用它。”哈利说。他抓起背包,背到肩上。“我——”

他看着唐克斯夫人,想说一句道歉的话,因为是他让她处于这种忧心忡忡的状态,他认为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空洞、虚伪。

“我会叫唐克斯——朵拉——给你们送信,等她……感谢你们救了我们,感谢一切。我——”

他离开房间后才松了口气,跟着泰德·唐克斯穿过一条短短的过道,进入了一间卧室。海格也跟来了,身子弯得低低的,以免脑袋撞到门框。

“你们走吧,孩子。那是门钥匙。”

唐克斯先生指着梳妆台上一把小小的银背发刷。

“谢谢。”哈利探身把一个手指放在上面,准备离开。

“等等,”海格四处张望着说,“哈利,海德薇呢?”

“它……它被击中了。”哈利说。

哈利猛然认清了这个事实,他为自己感到羞愧,泪水火辣辣地刺痛了他的眼睛。猫头鹰是他的伴侣,是他每次被迫返回德思礼家后与魔法世界的一个重要联系。

海格伸出一只大手,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难过,”他用粗哑的声音说,“别难过。它这辈子过得可不平凡——”

“海格!”泰德·唐克斯提醒道,发刷已经放射出耀眼的蓝光,海格及时把食指放在它上面——

说时迟那时快,似乎肚脐眼后面有一个无形的钩子猛地向前一钩,哈利和海格忽地一下离开了唐克斯先生,被拽着飞入虚空。哈利无法控制地旋转着,手指紧紧粘在门钥匙上。几秒钟后,哈利的双脚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四肢着地摔在了陋居的院子里。他听见了尖叫声。他把不再闪光的发刷扔到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看见韦斯莱夫人和金妮从后门跑下台阶。海格也摔得瘫倒在地,正十分吃力地爬起来。

“哈利?你是真的哈利?出什么事了?其他人呢?”韦斯莱夫人大声问。

“你说什么?别人都没回来吗?”哈利喘着粗气问。

答案清清楚楚地刻在韦斯莱夫人苍白的脸上。

“食死徒就等着我们呢,”哈利告诉她,“我们一出发就被包围了——他们知道是今晚——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了,有四个食死徒追我们,我们只能拼命摆脱,后来伏地魔追上来了——”

哈利听出自己的口气里有替自己辩解的意思,似乎在恳求韦斯莱夫人理解他为什么不知道她儿子的情况,可是——

“谢天谢地,你平安就好。”韦斯莱夫人说着,把哈利拉到怀里搂了一下,哈利觉得很是羞愧。

“莫丽,有白兰地吗?”海格声音有点发抖地问,“当药用的?”

韦斯莱夫人完全可以用魔法把酒召来,但她匆匆地朝歪歪斜斜的房子里走去。哈利知道她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脸。哈利转向金妮,金妮立刻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询问。

“罗恩和唐克斯应该第一批回来,但他们错过了门钥匙,门钥匙自己回来了。”金妮说着,指了指旁边地上一个锈迹斑斑的油罐。“还有那个,”她又指了指一只破旧的旅游鞋,“是爸爸和弗雷德的,他们应该第二批到达。你和海格是第三批,然后,”她看了看表,“如果不出意外,乔治和卢平应该在一分钟内回来。”

韦斯莱夫人拿着一瓶白兰地回来了,她把酒递给海格。海格拔出瓶塞,一口就喝干了。

“妈妈!”金妮指着几步开外的一个地方喊道。

黑暗中突然有了一点蓝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接着卢平和乔治出现了,嗖嗖旋转着落到地上。哈利立刻知道出事了:卢平架着乔治,乔治满脸是血,不省人事。

哈利跑过去抓住乔治的腿。他和卢平一起抬着乔治走进房子,穿过厨房来到客厅,把他放在沙发上。灯光照在乔治的脑袋上,金妮倒吸了一口冷气,哈利心里猛地抽了一下。乔治的一只耳朵不见了。他脑袋一侧和脖子里满是殷红的、触目惊心的鲜血。

韦斯莱夫人刚俯下身去查看她的儿子,卢平就一把抓住哈利的胳膊,颇为粗暴地把他拉进厨房,海格还在努力把他那庞大的身躯挤进后门。

“喂!”海格气愤地说,“放开他!放开哈利!”

卢平没理睬他。

“哈利·波特第一次到我在霍格沃茨的办公室时,蹲在墙角的是什么动物?”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哈利说,“快回答!”

“是——一个格林迪洛,关在水箱里,对吗?”

卢平松开了哈利,仰身靠在厨房的碗柜上。

“这是搞什么鬼?”海格吼道。

“对不起,哈利,但我得核实一下,”卢平生硬地说,“有人叛变了。伏地魔知道我们今晚转移,只有直接参与制订计划的人才会向他通风报信。你很可能是个冒牌货。”

“那你干吗不来核实我?”海格气喘吁吁地问,仍然挣扎着想把身子挤进门框。

“你是混血巨人,”卢平抬头看着海格说,“复方汤剂只是给普通人用的。”

“凤凰社的人谁也不会告诉伏地魔我们今晚转移。”哈利说。这种想法太可怕了,他不能相信他们中间的任何人会这么做。“伏地魔是最后才来追我的,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哪个是我。如果他掌握了整个计划,一上来就会知道跟着海格的那个是我。”

“伏地魔追上你们了?”卢平警惕地问,“后来呢?你们是怎么逃脱的?

哈利简单解释了一下,说追赶他们的食死徒认出了他是真哈利,他们突然放弃追赶,准是去报告伏地魔了,伏地魔刚一出现,他和海格就到达了唐克斯父母家的安全区。

“他们认出了你?怎么会呢?你做了什么?”

“我……”哈利努力回忆着,整个旅程都是一片模糊不清的紧张和混乱。“我看见了斯坦·桑帕克……你知道吧?就是骑士公共汽车上的那个售票员。我想给他施个缴械咒,而不是——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他肯定中了夺魂咒!”

卢平一脸惊愕。

“哈利,缴械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人想要抓住你、干掉你!即使你不想杀人,至少也得用昏迷咒啊!”

“我们当时在几百米的高空!斯坦又是糊涂状态,如果我把他击昏,他肯定会掉下去,就像我对他施了阿瓦达索命咒一样必死无疑!两年前,除你武器就曾让我从伏地魔手里死里逃生。”哈利倔强地说。卢平使他想起了赫奇帕奇学院那个爱讥笑人的扎卡赖斯·史密斯,他当时就嘲笑哈利想教邓布利多军的成员学习缴械咒。

“是啊,哈利,”卢平努力克制着自己说,“有一大批食死徒目睹了当时的情景!请原谅,但是在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这种举动是十分反常的。食死徒目睹或听说过你的那次行为,今晚你在他们面前故伎重演,简直等于是自杀!”

“那你认为我应该杀死斯坦·桑帕克?”哈利气愤地说。

“当然不是,”卢平说,“但是食死徒——坦白地说,大多数人!——都以为你会出手反击!除你武器是一个很有用的咒语,哈利,但食死徒似乎把它看成你的标志性行为,我强烈要求你别造成这种情况!”

卢平的话使哈利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是他心里仍有点儿不服气。

“我不能无缘无故地把挡我路的人咒死,”哈利说,“那是伏地魔的做法。”

卢平无言以对。海格终于成功地挤进门来,跌跌撞撞地走到椅子前坐下。椅子在他的重压下坍塌了。哈利没有理睬海格的咒骂和道歉,又对卢平说:

“乔治不会有事吧?”

听到这话,卢平对哈利的恼怒顿时烟消云散。

“我想不会,但他的耳朵不可能修复了,是被咒语击掉的——”

外面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卢平立刻朝后门口冲去,哈利跳过海格的腿,迅速奔到院子里。

院子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哈利飞跑过去,认出是赫敏——正在恢复她自己的相貌——和金斯莱,两人都抓着一只弯了的挂衣架。赫敏一头扑进哈利怀里,金斯莱看见他们却没有露出一丝喜悦。哈利从赫敏肩头上看见他举起魔杖,对准卢平的胸口。

“阿不思·邓布利多对我们俩说的最后一句话?”

“‘哈利是我们最宝贵的希望。相信他。’”卢平平静地说。

金斯莱又把魔杖转向哈利,卢平说:“是他,我检查过了!”

“好吧,好吧!”金斯莱说着把魔杖重新塞进长袍,“但是有人叛变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是今晚!”

“好像是的,”卢平回答,“但看来他们不知道会有七个哈利。”

“那也好不了多少,”金斯莱恶声恶气地说,“还有谁回来了?”

“只有哈利、海格、乔治和我。”

赫敏用手捂着嘴,低低地哼了一声。

“你们怎么样?”卢平问金斯莱。

“五个人追,伤了两个,大概死了一个,”金斯莱一口气地说,“我们也看见神秘人了,他在一半的时候加入进来,可是很快就消失了。莱姆斯,他会——”

“会飞,”哈利插嘴道,“我也看见了,他来追海格和我。”

“怪不得他跑了,原来是去追你们了!”金斯莱说,“我还想不通他为什么消失呢。可是他怎么会改变目标的呢?”

“哈利对斯坦·桑帕克表现得太仁慈了点儿。”卢平说。

“斯坦?”赫敏跟着说了一句,“他不是在阿兹卡班吗?”

金斯莱悲哀地笑了一声。

“赫敏,显然发生了集体越狱,魔法部封锁了消息。我给特拉弗斯念咒时,他的兜帽掉了。他也应该关在牢里的。你们怎么样,莱姆斯?乔治呢?”

“他丢了一只耳朵。”卢平说。

“丢了一只——?”赫敏尖声重复。

“斯内普干的。”卢平说。

“斯内普?”哈利叫了起来,“你不会是说——”

“他在追赶中兜帽滑掉了。神锋无影咒一直是斯内普的拿手功夫。我真希望当时以牙还牙地报复他,可是乔治受伤后,我只能尽力扶着他待在扫帚上,他失血太多了。”

沉默中,四个人抬头望着天空。四下里没有一点儿动静。星星瞪着一眨不眨的眼睛,那样冷漠,它们没有被朋友们飞翔的身影遮掩。罗恩在哪里?弗雷德和韦斯莱先生在哪里?比尔、芙蓉、唐克斯、疯眼汉和蒙顿格斯又在哪里?

“哈利,帮我一把!”海格又卡在门框里了,粗声喊道。哈利巴不得有点事情做做,就过去把他拉了出来,然后穿过空无一人的厨房回到客厅。韦斯莱夫人和金妮还在照料乔治。韦斯莱夫人已经给他止住了血,哈利就着灯光,看见乔治的耳朵不见了,留下一个清清楚楚的大洞。

“他怎么样?”

韦斯莱夫人转过头来说道:“我没法让它重新长出来,是被黑魔法弄掉的。但是不幸中的大幸……他还活着。”

“是啊,”哈利说,“感谢上帝。”

“我好像听见院子里还有别人?”金妮问。

“赫敏和金斯莱。”哈利说。

“谢天谢地。”金妮小声说。他们互相望着对方。哈利真想搂住她,搂得紧紧的不松手,他甚至不在乎韦斯莱夫人就在旁边。可是没等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厨房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我会证明我是谁的,金斯莱,但我要先看看我的儿子,你要知趣就赶紧闪开!”

哈利从没听见韦斯莱先生这样喊叫过。只见韦斯莱先生冲进客厅,秃脑袋上汗珠闪亮,眼镜歪斜着,弗雷德跟在他身后,两人都脸色苍白,但并未受伤。

“亚瑟!”韦斯莱夫人啜泣着说,“哦,感谢上天!

“他怎么样?

韦斯莱先生扑通一声跪倒在乔治身边。哈利认识弗雷德到现在,第一次看到他说不出话来。弗雷德从沙发背后目瞪口呆地望着孪生兄弟的伤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是听见了弗雷德和父亲到来的声音,乔治动了动。

“你感觉怎么样,乔治?”韦斯莱夫人轻声问道。

乔治用手指摸索着脑袋的一侧。

“动听啊。”他喃喃地说。

“他怎么啦?”弗雷德惊恐地哑声问道,“他脑子也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