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除夕夜。

武宁躺在床上,头上绑着福巾发带,屋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允许一点风透进来。

荷田呼着白气从膳房回来,手里提着个老重的食盒,盒里俱是药膳,一打开便是一股浓重的苦味,清明忍不住扭过头去。

荷田挽了袖口,呼哧呼哧地开始往小桌上布膳,她同时也被药味冲着了,忍不住低声咕哝道:“瞧这苦味儿,还不如吃药呢……”。

两人在小桌上整整齐齐地布满了,这才你一头我一头地抬着小桌进去了——这也是武宁的主意,她养病在床,看着清明荷田日日先在卧室里支好了小桌,再一样样把菜点拿进来,说是进进出出得太麻烦,便让她们直接在堂中把膳布置好,再把小桌当个巨型托盘搬运进来。

清明荷田把武宁支了起来。

武宁一抬眼,眼光落在桌上各式黑压压的炖品上,头皮就发麻,仿佛汤羹还没喝下去,那苦味儿已经在舌尖上肆虐了。

她扬了手,对清明道:“把我的蜜饼拿过来。”。

蜜饼装在鸦青色瓷罐里,瓷罐是矮矮胖胖的圆肚造型,一套共有四个,是四阿哥书房里拿来的,里面装的是膳房特意给武宁做的甜嘴蜜饼,四个罐子口味各不相同:有冰糖、八宝糖、缠糖、黑糖四种口味,那蜜饼做得极小,一口一个,外脆内软,一口咬下去,里面迸出的全是浓密的酥香。武宁最喜欢黑糖味的那一罐,眼见着快见了底,她先用甜味儿打好了底,才开始喝药膳。

药膳是被四阿哥特意吩咐过的,做得极其稠厚,用荷田的话来说:“一勺子下去都搅不动。”。

武宁像完成任务一般飞速地消灭了一小碗,又赶紧塞了两只八宝糖小蜜饼进嘴,清明看她吃得没控制,便低声提醒道:“主子,甜了嘴就行了,这个可不能当饭吃,仔细回头牙疼!”,说着半哄半劝地将糖罐子从武宁怀中拔了出来。

乾清宫的丹陛左右,按照祖宗规矩,在腊月二十四日那天,已经摆上了两座气派无比的“万寿灯”,左右各悬金字联句的“万寿宝联”,是内务府的人率领员役,由乾清门用车将竹竿推进宫中,再让人把竹竿竖起——一直要到二月初三,每晚都要上灯。

丹陛两侧走廊和甬道也都上了灯,到了良时,敬事房首领太监与乾清门太监编译器在门檐下点起了“标灯”,殿宇飞檐的轮廓在灯光下被映射出,处处一片流光溢彩。

四阿哥身着朝服,披领饰紫貂皮,袖端用了熏貂皮制作,头上朝冠宇衔东珠数颗。福晋也是一样正装隆重,头上的东珠旁还有三十几颗小珍珠密布其侧,金桃花、靑金石,尾缀珊瑚,把她一张稍显平淡的脸也衬托得明艳流盼起来。

两人进了宫,福晋自去德妃娘娘那里,四阿哥则与她分了头,从一大早各种礼仪跪拜,直到下午申时,乾清宫的“除夕大宴”终于拉开了帷幕。

康熙坐的那一桌乃是金龙大宴桌,配黄缎金龙镶嵌宝石桌刷,龙头至宴桌边八寸有余,众阿哥的位置在其下,桌上果钟八品、群膳、冷膳、热膳四十品都已经摆好,金匙象牙筷、纸花筷套满目生光。四阿哥一天折腾下来,早已又饿又渴,宫里方便极不容易,也是不敬,为避免出丑,四阿哥凌晨出门前也不过梗着脖子干咽了几口面点,连一碗热气腾腾、汤汤水水的虾须面都没敢碰,这会子他只觉得嗓子眼里都似要冒出烟来。

挨到了酉初,康熙终于升了座,满殿的气氛都热闹起来。宴从万岁爷那里开始转,先是汤膳碗、苏糕鲍螺、点心高头、松棚果罩,随后各式热膳也转了起来。

众皇子按序给康熙敬酒,又道了吉祥词后,便见最小的二十阿哥胤祎举着只酒杯,在小太监的半扶半护下走了上来,他才刚刚四岁,是康熙这些年的新宠——襄嫔高氏所剩,本来上面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十九阿哥,可惜在康熙四十三年的时候就夭折了。

胤祎抬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吃力地抓住那酒杯边缘,手指都泡了进去,他身边的小太监待要提醒,又不敢说。

酒杯里自然不会是酒,而是奶茶一类的代饮,胤祎一路跌跌冲冲地跑到近前来,已经将杯里的酒都要洒完了,众阿哥们笑得打跌,康熙脸上也显出了难得的温情,笑着抬手,拍了拍身边道:“胤祎,坐到皇阿玛身边来。”,一旁立即有人抬了个稍矮的墩子来,胤祎爬了上去,两只小短腿还悬挂在下,他大抵是平日里被康熙疼爱得多,毫不畏惧,不一会儿人已经扭到了康熙膝盖上,那随侍的小太监顿时白了脸。

几位大阿哥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颇有深意地对视了几眼——皇阿玛这两年来可是越发喜欢小儿子了呢!

四阿哥想到武宁失去的那个男胎,脸上神情一凝,却再欢喜不来,身侧五阿哥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道:“四哥,我敬你一杯!”,四阿哥这才猛觉自己失态,向众人望了一眼,见大家注意力都在胤祎身上,并无人看着自己,便举了酒杯,带了几分感激地给五阿哥回了。

这一趟从宫里回来,早已星子满天。

福晋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明天起还要继续进宫,一直到过了上元节才能真正休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