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和二姊相携去前厅,见那位刚认回来的二表哥。中途遇上李伊宁等其他小娘人。众人对了一下话后得知,那位新表哥已经拜见过了除大夫人闻蓉之外的其他长辈们。闻蓉太特殊,大家觉得把握好时机再见面比较好。而见过长辈后,他们这些同辈,也是需要见个面了。再穿廊过榭,众小娘子与李家小郎君们也碰了面。到这会儿,拉拉杂杂一大堆人,才算聚得差不离了。

等到了前厅,早有仆从等候在门口。仆从请安,迎众人进去。昏和亮的光影交错,木门悠长的咯吱声响,光线融合,大家先看到坐在主座上慢悠悠茗饮的李郡守。然后,站在李怀安身前,一道长手长脚的人影,一点点的,跃入了众人眼底。

背影清而瘦,这个年龄的小郎君,他身挺如竹,已算是很出色的了。

听到仆从说话声,背对的少年郎君转过了脸。

十五六岁大小的少年郎君,青色襜褕,眉目在亮光中,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完全转过了身,有浓郁的眉眼,噙着笑的嘴角。日影一团映在他身,将他照得几分慵懒散漫,光线呈现一种茫然空白感。然少年压眼看人时,从空荡荡的日光下走出来,眉目间迫性十足,色彩一下子变得鲜妍无比。

他的眼睛鼻子下巴,在光中看得有些模糊。当众人看他时,他深邃的眼睛,也在看着进来的人。

他看着——走进门槛的闻蝉。

四目相对。

闻蝉左脚绊右脚,踩着高高门槛,腿软往前摔去。

身后有一人很快抓住她手臂,将她提了回来,伴随着训斥声,“小蝉,好好走路!”

是宁王妃闻姝的声音。

闻蝉:“……”

她巨冤枉!

二姊单以为她连路都不好好走,才差点摔个狗吃屎。二姊却不知道,她是见到李信受到了惊吓啊——没错,站在正厅前方,似笑非笑等着她进去的人,化成灰她都认识,就是李信嘛!

那种邪气的笑容,那么普通的长相!独此一份!

这这这就是所谓的新表哥?二表哥?

书房的光线很暗,闻蝉看到,在不甚亮堂的光下,青砖光滑,书房中的摆设陈朴古典。少年立在书架前,背着手,站得像直插云霄的三尺锋剑。不过她才差点摔一跤,书房中的少年就笑了。他笑起来,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味道。金光闪闪,还带着邪性,还带着不逊……像坏蛋的笑。

闻蝉被他一笑,脸就恼红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她就觉得李信在笑她。笑她见他如此激动,刚见面就摔倒。

其实众人也这么觉得的,心中颤颤——他们没看错吧?这位新来的郎君,居然敢笑舞阳翁主?

闻姝皱着眉,以毫不掩饰的不喜眼神,看着这位表弟:笑?!竟然刚见面还没认脸,就笑话她闻姝的小妹妹?这人以为他自己是谁?

再看少年那通身的不露怯的劲儿,好听点叫“自信”,难听点那就是“狂上天”了。而闻姝,向来最厌恶这种人了。丈夫养病不在,无人约束劝导她。她总是第一次见面,就对李信的印象差到了极点。

而她这种冷冰冰的睥睨眼神,让李信也抬目,与她对视。刀光剑影,谁也不退一分。

李伊宁觉得这气氛好像不太对,怕这两人杠起来,连忙插话进来,怯怯跟人打招呼,“二哥!”说完,她仰着脸,有些讨好地看“陌生二哥”一眼。

“陌生二哥”转过了眼,冲她鼓励一笑。

让小女孩儿对未知命运产生了信心:新哥哥不难相处。

少年那么普通的样子,在一众锦衣玉食养大的郎君娘子中,又痞又懒,丝毫不介意几人审度的目光。要说他和李氏夫妻的相似处……勉强眉毛和眼睛,有几分影子吧。

不过长得好看的眉毛和眼睛,大都是有些相似的。

大房中待闺的小女儿李伊宁,扭捏半天后,问这个新哥哥:“二哥,你知道我吗?”

少年低头,“我是你二哥。但我不知道你,我走丢时,还没有你呢。”

他态度之和善,鼓励了李伊宁。李伊宁想起什么,回头想介绍舞阳翁主。一扭头,她发现闻蝉躲得老远,如古壁中的仙女,生疏高冷,飞天在际,和他们不在一个时代……

李信若有实质的目光,看向一屋中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儿。他在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是那么的好看,一眉一眼都清婉动人。她干干净净,眼里没有人,心里只有她自己。

他挑挑眉:这是打算装不认识他?

李信的目光没有完全落到闻蝉身上,便被其他人引走了。李家二房有二子,李家三郎李晔,站大伯父身后,气质温雅,面白如玉。他之前已经见过李信,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又把李信引给其他人,众人纷纷见礼。而跟在亲哥身边,尚七八岁的李昭仰着脸,问这个新堂哥,“二哥,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李信掐着腰的手,指头搓了搓,“混混。”

众:“……”

从头到尾作背景板品茗品得很认真的李郡守一口茶含在口中,差点喷出来。他忙放下茶盏,往远放了放。抬头,与众人视线交流一下。大家眼里流露出的想法,和李怀安差不多:就算你以前真是混混,你都不知道掩饰一下啊?

没看懂他亲哥李晔给他使的眼色,五郎李昭继续一脸天真,“什么是混混?”

李信:“就是整日无事、偷鸡摸狗、人人喊打的人。”

众人:“……”

李昭茫然了一下,有些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该问了,他犹豫一下,再问:“二哥你识字吗?”

“不。”

“你学过骑射吗?”

“没。”

“你……”

李信蹲下来,摸摸这个小弟弟的脑袋,一脸慈爱又诚恳,“我一个街头混混,没念过书,也不学你们的六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二哥我长得丑活得糙,不如你们精细,真是给李家丢脸了。为兄是李家的败类,我羞愧得不得了……能认祖归宗,我走了狗屎运啊。”

众:“……”

还能好好聊天么?

闻蝉咬着唇,看原本也跃跃欲试想试探李二郎的众位郎君们,现在脸色青青白白,勉强维持着镇定,便忍不住想笑。

李信如此坦荡不羁,说自己不读书不识字,跟说吃顿饭一样自然。李家郎君们就是不喜李信,到底教养好,学不来他那样。李信这么光棍,这么厚脸皮……谁都没话说了。

闻蝉心中有古怪自得:李信的混账,你们才初初见识呢,惊奇什么呀!

但是她还没有乐多久,有人忽然咳嗽一声,为了解围,来跟李信介绍躲在角落里这位小美人了,“二哥,这位是来家中做客的舞阳翁主。翁主是你的亲表妹,大伯母是她姑姑。方才介绍过的宁王妃,正是舞阳翁主的二姊。”

闻蝉猝不及防,被为了给弟弟解围的三郎李晔拉到了前面介绍。其实李晔也是没人介绍了,一圈子人都跟新来的二郎见了面打了招呼,就舞阳翁主一个人躲得那么远……但是翁主身份摆在那里,李晔又不能当她不存在。

李信笑了。

三郎李晔是个细心的人,他敏感发现这位二哥的笑,和之前面对他们的笑都不同。之前好像浮着一层雾,大家不熟,也不急着打破。但李信面对舞阳翁主的笑,就浓得压都压不住了,眼睛嘴角全在笑。这种浓烈的笑意,让他那么平凡的长相,都生动亮眼了很多。

灿然无比,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李信笑得意味深长,“舞阳翁主闻蝉啊……”

闻蝉抬起小脸,摆出一个生疏又恬静的笑,还带着几抹翁主该有的高贵姿态。她扬着下巴,施恩一样跟李信点个头,“二表哥。”

看她还真不想和他相认,不是故意在矫情。李信的脸沉了下:怎么,认识他,丢她脸了?她这么迫不及待地和他撇清关系?她是怕他威胁她什么的吗?

正巧这时,众郎君中有人好奇问李信,“二郎是真的一个字都不认识吗?那以前不会很不方便吗?日后跟我们一起读书,不知二郎跟得上吗?”

这就有点挑衅的味道了。

三郎李晔咳嗽一声,没有制止住,李信的眼睛已经看过去了。李信一边想着闻蝉,一边看着人群里某个不知道是李家哪一宗的郎君不怀好意的脸色,微微一笑,有了个主意,“其实我还是认得几个字的。”

“哦?”众人好奇,一起围过来了。

一群郎君们又说着去竹成苑,那是平日郎君和娘子们读书的地方。大家催促李信,想看看李信到底认得几个字,水平到哪里。而李信这时候好说话的很,别人一激,他就点头应了。

众年轻儿郎们三三两两地出门。

连七八岁大的五郎李昭,都乐呵呵地跟在兄长们身后,去凑热闹了。

李晔叹口气,回头为难地看一直端坐品茗品个不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大伯父李怀安。李晔知道李家众郎君们想给新来的二郎下马威的心情,但是他觉得李信既然是他引着介绍的,那他应该站在李信这一方。可是他回头看李怀安,这位李二郎的亲身父亲,还在老闲自在地茗饮。

李晔想:大伯父不爱说话的习性,原来连对自己刚认回来的小子,都没什么改变啊。

都快被无视成一团空气了,刚才那么久的时间,也不见李郡守出面,为他小子解围。

而这会儿,看李晔看过来,李怀安放下手中杯盏,站了起来。李晔以为他也要去竹成苑围观,怕那伙子郎君欺负了李二郎,谁料李郡守说,“你们小孩子慢慢玩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李晔无语地目送着大伯父离开,再一扭头,发现同样不耐烦得要走的人,还有个宁王妃。李伊宁想为她二哥鼓劲,便怂恿舞阳翁主和宁王妃一起去看。闻蝉还比较好说话,犹犹豫豫的,左摇右摆的。但宁王妃闻姝直接没兴趣地嗤了声,“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有什么好看的。我回去看看张染的药熬得怎么样了,不陪你们在这里胡闹了。”

转身就走。

李伊宁不敢去拦,只好抓着闻蝉的袖子央求闻蝉,“表姐,你帮帮忙吧?我二哥刚回来,那些兄长们肯定都要欺负他。你是翁主,你过去的话,替我二哥坐镇,他们就会收敛一些的。表姐,求求你了……”

闻蝉笑眯眯:“好啊!”

李伊宁:“……”她准备了一腔话,在闻蝉的痛快点头下,又咽了回去。

闻蝉其实也挺想去的——她特别好奇,特别想看李信笑话。而且她还觉得她不会看到李信笑话,反而会看到李信大战群雄……

之前她二姊站在她旁边,眉头都快皱成山了,闻蝉当然不敢轻举妄动,表现得过于积极雀跃,不然又要被她二姊说“轻浮”了。现在她二姊走了,李伊宁又央求她,闻蝉基本没犹豫,就快速点头了。

众小娘们也去竹成苑围观。

看如此,李晔只好也跟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