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这对姊妹碰面,成天的大吵小闹。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明面上是闻姝怎么看闻蝉都不顺眼,百般挑剔,训斥妹妹。实则,她那位妹妹在姊姊的打压下坚韧无比,每次都一副吓死了的模样,却还敢勇敢反驳,然后又让她二姊更生气了……

闻蝉现在还说出这样的话来。

作为姊夫,张染笑得喷药,并咳嗽不已。他夫人明明也很想笑,然只是嘴角抽了抽,又忍了回去,还回头看他一眼。张染便作无辜样,又捧着自己那碗药,去慢腾腾地喝了。

他作旁观状。

闻姝便又开始教训妹妹了,手指头快戳到小娘子的脑门里,“这种话说出来,你知不知羞?!还有娘子满天下喊着别人喜欢你的?你做贼心虚吧?你的贵女仪态呢?再让我听到你胡说八道,小心着点儿!”

闻蝉便撅嘴了。

她很不高兴道,“就是二表哥喜欢我,我才没胡说。他那个人浅薄得不得了,就是喜欢……”

“打住!”闻姝心累扶额,想要跟妹妹讲讲道理,“你已经快十五了,想要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反对。但是你挑男人的眼光,怎么都这么奇怪?你就非要选那种让你看不懂的男儿郎吗?你这点心机……还是我来给你选吧。”

闻蝉不情愿,“我就要自己选!我才不要你选!我又没喜欢二表哥,你这么大惊失色干嘛?而且我就算喜欢他,也没什么问题啊。他哪里配不上我了……”

“他混混出身!”闻姝又开始生气了,话冷冰冰地砸下去,掷地有声,“他还掳走过你两次!白丁出身,不讲规矩,疯疯癫癫,这种街头混混的人物,哪里都配不上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真以为是凤凰?!该麻雀,还是麻雀!”

她话里毫不掩饰对李信的厌恶。

闻蝉怔怔看姊姊半晌,忽然明白了:姊姊既不喜欢江三郎,也不喜欢李信。姊姊知道她从长安到会稽发生的所有事。二姊愿意去找江三郎相谈,是在她眼中,江三郎即使现在没有长安时那么风光的地位了,但还是和他们处于同一阶层的,大家是一类人。但二姊也讨厌李信,二姊却从没去想跟李信谈一谈他对妹妹曾经做过的事。并非宽容,而是不屑。

那种身居高位、对身份远低于自己等人的蔑视。

觉得他什么也不懂,觉得他哪里也跟不上,根本不愿意和这种人平等地去谈什么。

哪怕有朝一日,他不再是小人物了,而是成为了表兄弟,在闻姝眼中,那依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搞笑人物。

在闻姝眼中,李家认回这么个二郎,简直可笑,跟闹着玩似的。她大约觉得这位二郎的作用,就是那种逗姑姑闻蓉高兴的玩具。闻蓉高兴了,就多呆两天;闻蓉不高兴了,转身就可以丢出去了。

闻姝在李家也住了好几天了,她除了第一天见过李信后,之后再没主动与李信打过交道。李信这类阿猫阿狗,哪怕他曾经真的是李家二郎,因多年混混生活,也被闻姝瞧不起。

闻蝉莫名觉得不高兴。

她讨厌二姊这种明显的阶级歧视!

二姊用上位者的眼光看李信,觉得李信哪里都不好。但是李信特别的厉害!

闻蝉敢说,二姊跟李信当面,肯定不是李信的对手。二姊从来没跟二表哥打过交道,就从心底瞧不上李信。

凭什么?!

身份那么重要吗?

有身居高位,整日浑浑噩噩不知如何度日的人;也有出身落魄,心有鸿鹄之志的人!

李信已经当了她二表哥了,在一般混混眼里,已经很厉害了吧?在别人眼中,既然飞上了枝头,那就赶紧抱住抬举他的贵人的大腿好了。放到别人身上,肯定战战兢兢怕再失去这一切。放到闻姝眼里,李信简直就应该见天跪舔姑父姑母二人。

但事实上不是!

闻蝉知道他不是!

他从没觉得他低人一等过,他还想着会稽雪灾之事,他还在忧心流民之事……如果他出身混混,都还在想这些。那他们这些出身尊贵的人,享着天下人的奉养,却只是任意评价他人,一点实事也不做……

谁比谁高贵呢?

谁又是那个真正该被蔑视的人呢?!

李信迎合……

他迎合谁呢?

他谁也不迎合,他只迎合他自己。他走在群山峻岭前,走在千疮百孔下,走在乱泥石流中。他坚定地选择一条路,并走下去。他有高贵的心,他比很多人都要耀眼。

他注定成为让人无法忽视、甚至让人仰视的存在!

闻蝉以前不懂这些,但经过江三郎,经过李信……她接触的这两个男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性格相差很多,但偏偏有共同点。他们都有赤子之心。江三郎哪怕不为官了,也还在想怎么救这个江山。李信哪怕出身低微,能拉一把的人,都愿意拉一把。

闻蝉渐渐明白,有些人的高贵品格,值得她去仰视,去学习……而她二姊!

闻蝉怒道,“你觉得二表哥是麻雀,他根本不在意你认为他是谁!他特别的了不起,你不认识他,你不配评价他!你总说我挑男人眼光不好,我觉得我特别好!你觉得他们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他们!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谓的看男人眼光是什么!”

闻姝愣一下,更恼怒了。

她从来腰杆挺直,训妹妹训得头头是道。妹妹态度这么恶劣地顶撞她,还从来没有过。妹妹从来都是娇娇软软的,对外界充满了惊吓,旁人稍微一吓,就脸白,就腿软。而从什么时候开始,闻蝉居然有勇气跟姊姊这么杠呢?

闻姝火气冲上脑门,理智在脑中啪啦啪啦的电光闪耀中,被烧得很快。她气急了地往旁边一指,“挑男人的眼光,比着你姊夫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疼爱夫人,从不生气!还身份地位皆高贵,让除他之外,无人能给你气受!”

闻蝉:“……”

低头喝药的张染抬起头:……我真是无辜……我就是观个架,我何德何能呢……

闻蝉眼眸中的流光飞了一下,怼她二姊道,“那我姊夫好,也不是你选的啊。那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闻姝:“……”

她正要说话,见闻蝉往前一步,扬起下巴,继续乘胜追击,“而且天下有几个我二姊夫?我比着他找,我怎么找?天下哪有一模一样的人?难道我还要嫁给我二姊夫啊?那你就高兴了?”

闻姝被气笑,她也往前一步,气势仍压闻蝉一头,“你要是想嫁,我立马张罗让你嫁!也不要小妾,我正室之位让给你!你想么?!”

闻蝉:“……”

默默放下药碗的宁王殿下心想:这对姊妹吵架,还要扯上我。我真是无辜。

而终究,闻蝉气势不如她姊姊。两人观念不和,谁也说服不了谁。小娘子还得了风寒,被姊姊气得头都疼了。一扭身,就不想再跟姊姊说话,跑出去了。隔着一道门,听到外面纷杂的脚步声与侍女的呼唤声,都是去追舞阳翁主了……

闻姝站在屋中,木然立着,半晌无言。回头,她看到丈夫打量她的眼神。

闻姝心中发苦,走向夫君,无力道,“小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真是说不得她了。”她忧心忡忡,“她独自出来跑一趟,不知道在外面听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就以为是对的。以为我在害她。我真是担心她。”

张染笑了笑。

他本身倒不觉得小蝉有什么改变,他是一直觉得妻子管小蝉管得太严了。也幸而这对姊妹常年不见面,张染觉得没什么。

妻子坐在榻边生闷气,张染便漫不经心道,“我的病已经好差不多了,为了防止路上再出意外,这两天就动身去长安比较好。把小蝉带上……她总是要跟我们走的。”

闻姝迟疑一下:带走小蝉?小蝉在会稽玩得很好,恐怕并不想这么早回京吧?

离过年还有一段时日的……

张染苍白的面孔上带了丝心不在焉般的笑,说,“小蝉和二表弟的关系,实在是好。我上次在假山边假寐时,还看到那两个孩子打闹。你要是看见了,又该多心了。而且恐怕你没当回事,你姑姑呢,她非常喜欢小蝉。她不喜欢你这样性格强硬的人,她就喜欢小蝉那样的。她不仅喜欢,她还总想撮合她家二郎与小蝉,屡次提起当年你阿父没有同意过的婚约……”

他说到这里,闻姝已经坚定地有了主意了,“带小蝉走!必须带小蝉走!”

一想到姑姑居然还想撮合妹妹和那个混混,闻姝就想死。她心想姑姑真是病糊涂了,这般不讲究。果然她二郎是她家小子,她疼爱无比;侄女就是外人家的,怎么样就无所谓了?想小蝉嫁过去?做什么梦呢!

张染叹气,看妻子这样,也不说什么了。

随意吧……

被宁王妃瞧不上的李信,当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他正在积极与李郡守沟通赈灾之事,他的热情,让李郡守被他烦得不得了,简直怕了他。李郡守以前是想起来就拉李信过来指导他一下,现在是能躲尽量躲。

某日晌午,李家三郎刚做完长辈交给他的一项任务,从外头赶回来,想去书房跟大伯父汇报。在大伯父的书房外,他被小厮请住,听到里面的交谈声,才知道大伯父又被二哥给堵那里去了。

李晔心口复杂又好笑:复杂的是,以前大伯父的书房这边,整日向伯父请教的小辈中,这一脉大约只有自己一人;而自二堂哥回来,两人三天两头在这里碰面,李晔见这位二哥都快见烦了,想来二堂哥对自己的观感也差不多。好笑的是,大伯父那么一个人,都能被二堂哥堵住……

此时,少年郎坐在外厅炭火盆边烤手,听着里面两人的争吵声——

李怀安说,“你能不能读书去?天下有那么多书等着你读,你能不能别总缠着我?”

李信坏笑,“您把印章什么的给我,我就不找您了。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连我都收留了,就多收留几个人呗。”

李怀安冷笑,“胡闹!我留了人,你养活?”

李信笑得露出大白牙,“我养啊!”

李郡守怔愣了一下,“那就给我一份详细的文书说明。我看看你打算怎么养。我可不会拿会稽郡中的大小百姓给你闹着玩,除非你的文书,能说服我。”

李信哀嚎,“别啊!我说给您听吧,别让我写字啊!您知道我不认识几个字的……”

咚咚咚几声,该是竹简敲到了少年身上。

李郡守声音严肃中,却还带着笑,“那就去认字!去读书!想干活还不想认字,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李晔留在外边,听那对父子说话。声音时大时小,时互怼,时讨论。李晔望着窗外的寒冷天地,渐渐地出了神:大伯父,是在培养二堂哥啊。原以为大伯父对谁都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想到大伯父对二堂哥却很不错。唔,毕竟是亲父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