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林脱里在酒肆一间靠水房舍中来回踱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让他振奋不已。自除夕之夜后,因为舞阳翁主的事,他百般受挫。王子训斥他,大楚的人也敷衍他,他一直忍下去。忍下去,就是为了等待现在这个机会!

窗外渐渐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江水中,一圈圈小涟漪在水中摇晃。雨声沙沙,水流声潺潺,屋中听到丘林脱里颠三倒四的声音,“……舞阳翁主必然是我们大都尉的私生女!他们大楚人说女郎肖父,果然是不错的!你仔细看,舞阳翁主和她母亲相似的都不多,也就是都是美人儿,看起来才有点儿影子。但你要是见过左大都尉,你就知道绝对不会错的!”

乃颜沉默地听着丘林脱里的话。乃颜向丘林脱里说自己调查的结果,说十几年前,长公主曾和曲周侯待在边关。那时候左大都尉也没有发迹。他以一个小小马贼的身份,在边关晃荡。这样的两方人马,碰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乃颜没有见过那位戴面具的左大都尉,不知道阿斯兰左大都尉与舞阳翁主相似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丘林脱里如此笃定。

丘林脱里反反复复地强调“私生女”一词,分明是想给长公主一家身上泼脏水。不,或许也算不上什么脏水,也许是对的呢。如果舞阳翁主是阿斯兰左大都尉的亲生女儿,那跟着他们回大草原,才是应该的。

乃颜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他看到丘林脱里已经在思考如何跟人分享这件事,便提醒道,“如果舞阳翁主真的是阿斯兰左大都尉的女儿,阿斯兰左大都尉多年无妻无女,乍然得此女儿,未必不待她十分疼爱。我们这样算计他女儿,好么?”

脱里愣了下,没想到乃颜还有这样的奇怪念头。他看向乃颜,面上带了微微笑意,“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你就是一个武者而已。这些事我亲自来办,不需要兄弟你操手。你啊你,身为我蛮族鼎鼎有名的大武者,性格却如此优柔寡断,毫不干脆,你如何能更上一步呢?”

而提起左大都尉的意向,脱里更是不屑道,“左大都尉知道我们这样做,为什么要生气?难道他身为我蛮族的大都尉,会想要一个身体里流着大楚汉人血液的女儿?你别忘了,左大都尉的家人,可都是大楚人杀的!就算不把国恨摆眼前,还有家仇呢?左大都尉断不会想要这么一个女儿!”

然说着说着,他话里又带上了噙着恶意的笑——“唔,不过为了给大楚人添堵,左大都尉说不得真会养这个女儿。就看他怎么养了。”

左大都尉做马贼生意发家,后来又杀了多少人。这种两手沾满血的狠心之人,会关爱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汉人女儿?不可能!

脱里已经认定长公主和左大都尉之间有事,瞒着那位威风凛凛的曲周侯。再针对脱里的嘲弄,乃颜摆了摆手,无话辩驳。

青年站在阴影中,窗外泻进来的水光映着他英俊威武的身形。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丘林脱里说他优柔寡断,其实他自己没什么感觉。他既不同情即将被算计的舞阳翁主,也没有丘林脱里那种心思。只是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多年,丘林脱里要他做什么,他也就听着就是了。

丘林脱里喃喃自语,“如果曲周侯知道他的妻子背着他偷情,那种性格强烈的人,该会被气死吧?如果整个大楚上层知道这件事……私生女,私生女。只要舞阳翁主活着,就一辈子摆脱不了这个污点。她母亲当然会护她,可她父亲却是那种绝不允许自己身上有一点污点的人……这实在是太精彩了!私生女,私生女!她必须是私生女!”

“这事不能去找长公主和曲周侯,他们两个都是经过事的,肯定会不露痕迹地把话引出去,我还容易打草惊蛇。对了,舞阳翁主!我这么久没有去找她,不就是为了给今天做准备吗?所有人都以为我认怂了,其实我并没有!大家都觉得我不会找舞阳翁主麻烦了,对我放松警惕。我就……嘿嘿。”

“真是多谢那个程五娘子了……”

多亏程漪,丘林脱里对闻蝉的行程很清楚,很容易轻而易举地找到人,并诈取自己想要的证据!

私生女。

私生女。

水流潺潺,绵绵雨声中,酒肆中的丘林脱里,将这三个字眼,反反复复地念叨。其中隐藏的恶念,从心中无底深渊中盘旋而出,生根破土,再也无法掩饰下去。已经到了可以暴露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了不起的顾忌了。

丘林脱里亟不可待。

他迫不及待地出了酒肆,骑上高头大马,往一个方向奔去。小雨慢慢变大,来往人流都撑着各色木伞。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这个蛮族汉子一骑绝尘,惊起身后一片烟尘。

他骑着马,在茫茫雾气渲染的雨中渐渐看不见了背影。

酒肆中的乃颜,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了丘林脱里扔给他的烂摊子。他跟酒肆掌柜付了酒钱,又想要再打酒的时候,耳朵动了动,抬起头。乃颜觉得房顶上有瓦片响动的声音,他顿时惊醒,一跃而出酒肆,跳上了房顶。高大瘦削的蛮族青年站在酒肆上方的屋檐站了半天,将四周梭巡一圈,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痕迹。在酒肆掌柜战战兢兢的等待中,乃颜付了钱,戴上斗笠蓑衣,走入了雨帘中。

他也很快消失不见。

而等到连乃颜都走远了,酒肆旁边临水堆着的数十个竹篓下,两个少年郎君才冒出了头。

吴明一把扔掉头顶上的篓子,用手扇着风,扇去面上被憋出来的绯红颜色。他喘着气,心有戚戚然,“多亏阿信你反应得快,不然被那个蛮族人发现我们偷听,不知道会惹多少是非。”

李信正盯着两个蛮族人一前一后离去的方向沉思,烟雨迷离,雾气濛濛。他眼前大片大片的迷雾,却无损他清晰的思路。吴明在边上干扰他,李信随意接他的话道,“你害怕惹是非?”

吴明说,“这个不一样。后面跳上来的那个蛮族人啊,一身杀气。他站在那里,我都感觉到空气被割裂的声音。噗噗噗,冲着我来了……幸好他没发现我们两个。不然我们的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李信哂笑,“你感知到的那种浓烈杀气,一般真正想杀人的,身上都不会有。那个蛮族人是提醒你快走,他不想杀你而已。”

吴明愕然:“那、那……蛮族人还真是好人。”

李信反问:“这就是好人?”

吴明呃了半天,也脸红于自己对好人的低要求了。李信长腿一跨,跃过了栏杆,他绕过江水,从桥头上另一个方向。吴明追过去,没话找话,“阿信你这么清楚杀气不杀气的,难道你杀过人?”他天马行空胡言乱语一惊一乍,“是不是你杀人就不给人感应到的机会?”

李信不理他这样的话,但吴明一直跟着他,像一百只苍蝇在嗡嗡嗡地飞。平时李信会与吴明玩耍一番,但是现在李信心事重重,根本没心思搭理吴明。他转身跟吴明说一声有事先走,不管吴明还要说什么,少年已经飞身跳上了墙,跳上了树,跳上了屋顶。在吴明头越抬越高的仰视中,少年矫健的身形在雨中穿梭、跳跃,如残影般,消失在了吴明的眼中。

吴明不知道李信要干什么,分明在那之前,还是好好的、嬉皮笑脸的。他脑中忽有灵感一闪:莫非阿信真听懂了那两个蛮族人说什么话,要去求证了?!

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

他立刻自己反驳了,“哈哈哈,阿信怎么可能听不懂?我都听不懂……一定是我想多了。”

丞相家大郎生而无忧,没什么雄心壮志,也没什么特别想法。他将对李信的怀疑抛之脑后,在小厮哈着腰跟过来时,郎君他又高兴地开始撒钱了,“走!咱们喝酒去!打架去!找小娘子玩去!老子多的是钱,别给老子省啊!”

声音渐远,雨水连绵。这片靠水的酒肆,在细雨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徒有雨酥如醉。

雨酥如醉,李信带着一脑袋莫名其妙的蛮族词语,去寻自己在长安城中新交的译者通事等郎君。有蛮族人来长安,自然有通事帮忙翻译两国语言。李家小郎君在长安,交了不少朋友。他的朋友中,就有在置中担任通事一职。年轻小郎君担任通事,大都是跟在老前辈后面打杂。但这些,对于现在的李信来说,也已经够用了。

他就想知道丘林脱里在计划什么。

李信与吴明埋伏在酒肆屋顶上,原本打算跟吴明胡玩,趁那个丘林脱里不当心的时候,下去揍人一顿。然这些,在他发现乃颜进来,在他听到一个词的时候,小心思就终止了。

他听到乃颜跟丘林脱里说了一个词。

这个词很耳熟。

李信从自己强大无比的记忆宝库中搜索一番,终于想到对方说的是什么了。

他们说的是“舞阳翁主”。

曾经在长安大街上与郝连离石重逢,李信带着闻蝉玩耍。那时候,郝连离石追在两个少年身后,青年心情激动又忐忑,声音带着颤,连追着他们喊了好多声。郝连离石对李二郎的感激轻轻带过,他独独用蛮族语叫了好几声“舞阳翁主”。

他一时兴奋,没想起来大楚的语言。

等到了近前,郝连离石才生硬无比地说出大楚话来。郝连离石对闻蝉的感情非常真挚,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即使之后得知救人的,是李信与闻蝉两个。然一遇到事,郝连离石就容易把闻蝉放在首位考虑。一是出于对于救命恩人的敬重,二是比起李信,闻蝉也确实更需要保护。

舞阳翁主。

当与闻蝉重逢后,郝连离石就记住了她的封号,用蛮族语言,在心里默念了好久。

因为当时郝连离石带来的印象太深,李信还与闻蝉开玩笑说郝连离石的大楚话进步了很多。当时隔一些日子,熟悉的字眼再次跳出来后,李信一下子就听出了对方在说“舞阳翁主”。

他停住了。

屏住呼吸,专心去听对方在谈什么。

如吴明所料,李信确实听不懂蛮族语言。然一个“舞阳翁主”的词,让他走进这段阴谋对话中。另一个“私生女”的词,因为反反复复被提,李信也记到了心里去。

其他的都没有听懂。

无所谓。

李信想,那两个蛮族人,定然是在说一些对知知不太好的事。我先去弄清楚我记住了的那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如果串联不出一个完整故事来,我直接去找知知好了。

我当然要弄清楚蛮族人在搞什么。

李信找了好几位朋友。下着雨,有的郎君还躲在府上清静。当看到浑身*的少年郎君时,主人吓了一跳,忙请他进来换衣躲雨。李二郎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他一路上牢牢记着那几个词,去问这位在朝中担任通事职务的郎君,那几个词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