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哗啦啦,灌水一般声势浩大。青竹辛苦地在后方举着伞,身子已经摇摇欲晃。大风大雨下,翁主的衣衫被淋湿了很多,眼看青竹无法再坚持,碧玺便上前,要接过青竹的任务。

碧玺往前挪了一步,那把伞的伞柄,却已经被一只手骨突出、修长的郎君手握住了。

少年声音伴着雨的凉气,说,“我来。”

他往前走,代替了侍女手上的活计。郎君低下头,为闻蝉撑起伞来。而他的身子,还淋在雨中。李信却全然不在意一般,眸子专注无比地凝视着被他护在伞下的小娘子。雨很大,伞下的小娘子如他愿想的那般清新明耀。她湿着发,肤白眸亮,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仰着脸看他。

肩膀那般小而窄,脖颈修长,曲裾深衣绕出她纤细无比的腰肢来。

李信贪婪地看着她,他那对文字的领悟力,让他被女郎美貌震慑的时候,只能俗气地想到“清水芙蓉”“梨花带水”之类的词。然那些词,又哪里描述得了闻蝉的美。她出落得真好,真漂亮。不管她是什么年龄,他第一眼看到她,都被她深深吸引。

雨幕中,少年执伞,女郎独立。

静谧中,乃是很让人心动的画面。

哪怕那少年郎君此时一身污脏,像是刚从泥水里爬出来的一样。当他一心把伞撑给闻蝉中,身后跟着的众郎君们,也看住了。

人群中郎君们眼神各异:有的真心追慕李信,欢喜他与舞阳翁主重逢;有的则心中不平,见不得李二郎抱得美人归。

这些李家郎君都是刚从城外战场那边回来,闻蝉又是真的运气很好。会稽现在出入很不方便,为了不被有心人利用,城门封闭已经很久了。若非这些郎君今天意外回来,若非李信向来心事多……但凡李信没想着过来看一遭,闻蝉就得在郊外帐篷里躲一晚上雨了。

现在不用了,现在闻蝉只用跟李信深情对视就可以了。

闻蝉被李信那直接赤.裸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她睫毛抖啊抖,低下头,躲过少年身上那让她胆怯的气势。雨中,李信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瞳子幽暗,眸心清亮。在他恨不得把闻蝉有多少睫毛都看清楚的时候,郎君衣衫沾了水,他身上那漫不经心又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就传到了闻蝉这里。

侵略性。

是啊,以前的李信没有带给闻蝉这种感觉。

现在,闻蝉总共与李信见了两次面,之前长安那一次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而今再见李信,闻蝉确认自己不会弄错了。他对她,抱有很强烈的目的性。他想得到她的心,都快掩饰不住了。

而正是这种,让闻蝉分外不适应。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李信全身都淋着雨,闻蝉反应过来后,就要把伞推给他。她碰到他的手,被他灼烫的体温烫了一下。闻蝉手一抖,就反手被李信握住了。闻蝉的心开始砰砰跳,喊了一声,“表哥,我……”

李信淡声打断:“知道了,跟我来吧。”

闻蝉:“……?”

你知道什么了?

她茫茫然地被李信带着走,还想撒撒娇,说说自己一路多么不容易。还想看看李信是否惊喜。李信会问她从长安来会稽干什么,她就说看姑父姑母啊,她肯定不说看他。她要欣赏长大后的李信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喜欢看他着急。她要知道他还有多喜欢自己,她也要知道自己还是否为他心动……

然李信直接省略了这个触景生情、情而不自禁的段子。

闻蝉撅起了嘴,不开心。

反正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李信带着走了。李信还是那般强势,他抓着闻蝉的手腕,不容她拒绝地到了马车的方向。旁边一众人围观着,闻蝉的仆从们暗叹翁主的不争气:李二郎刚走过来,还没说几句话呢,翁主就被李二郎哄走了。

马车是闻蝉的马车。但她被推上马车后,还是稀里糊涂的状态。

车门关闭后,隔着一道木板,她又听到李信跟人说话的声音,“我来赶车。”

这是要进城了。是啊,有李家郎君们指明身份,舞阳翁主终于能进城了。城门大开,马车辚辚,一辆辆终进了城中。闻蝉的贴身侍女刚才都顾着发愣,没有及时跟着闻蝉上马车。后来看李二郎那邪魅狷狂的一张脸,又泄了周身勇气,安慰自己李二郎无所不能,赶辆马车应该没问题。

确实没问题。李信长这么大,当他还不是李二郎的时候,他不知道赶过多少车。

闻蝉一开始扶着木案,很不相信他的实力。李信在外头赶车,她怕他手生、摔了她,然马车行得意外的稳。闻蝉放下心后,小心翼翼地推开窗,她探头看到身后马车跟随,郎君们骑马跟在后侧方。车两边挂着灯笼,在哒哒哒的马蹄声中,灯笼映出昏昏的光泽来。

入了夜,几重街市在辘辘车行中走近又走远,在雨中,飘荡着一层鬼魅无比的薄雾。两边酒肆高楼关着门窗,偶有行人在檐下躲雨,稀稀疏疏。城中沉静,潮湿无比,依稀觉得比三年前的会稽郡冷清了很多。

盖是战乱的祸……

车辇不紧不慢地行在会稽夜雨中。闻蝉关上了窗,她又推开了车门。车外的风雨扑面而来,她被打得往后跌坐在了榻上。李信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关上车门。”

闻蝉心想:你谁啊?一句好话不说,就知道吩咐我做这做那。我要的惊喜呢?我要的喜极而泣呢?还有我梦中的漂亮小郎君呢?李二郎你能给我一样吗?一样都没有,还要我听你的话,哼哼哼,做梦!

她被风雨打的,摔在榻上半天没起来。闻蝉拂开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往前看。她看到了坐在车上那腰杆挺直的少年郎君,郎君身上早被雨水淋透了,再多一些也无所谓。

她心中又温暖下来:夜雨无边,她心爱的郎君,亲自为她赶着马车。她喜欢他为她在深夜中赶马车,就只为她一个人。

李信专心致志地赶着拉车的马,心想翁主就是有钱,会稽现在全是牛车,都基本上没人用得起马车了,闻蝉倒是大毛笔,拉车的马全都让李信起了心思,也拉走训练打仗去。

李信正赶着车,身后忽一个人扑了过来。女孩儿的香气飘过来,当她手搭在他肩上的时候,李信的肩就僵住了。

且不光是手臂搭在他肩上,闻蝉还是从后趴搂着他。她的胸贴着他的薄衫,唇挨着他湿发后通红的耳际。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被这般气息包围,李信登时全身开始僵硬,血液开始逆流往下走,他手里握着的绳索,也把他手勒得青筋暴跳。

心脏快要跳出来般,少年郎君的全身心,就这么被俘虏了。李信要控制自己,提醒自己现在不能妄来,毕竟闻蝉又开始怕他了……他要是由着性子来,闻蝉又得躲远了。

忍了半天,李二郎简直闹不懂闻蝉到底是怕他,还是爱他。

他声音微哑:“干什么?乖乖坐着去,你不怕后面的人看到?”

闻蝉眸中噙着笑,观察到了表哥的情难自禁。她搂着他的肩,就感觉到了他肌肉的骤然收缩。她还以为李信淡定得很,她来不来,他完全没感觉呢。原来李信是有感觉的,闻蝉舒服了很多。

她贴着李信的耳朵,气息缠绵了半天。

李信几乎以为她要亲他的耳后。

结果闻蝉手指磨了半天后,磨得李信气血涌动、难以自控,她竟忽然收了手,乖乖往后一退。李信微愣,闻蝉已经关上了车门,乖乖坐车里去了,半晌没发出声音。

被撩得青筋颤颤的李信:“……”

他咬着腮帮子,气得简直想不管这马车,冲进去收拾闻蝉。但他忍了下来,忍下来后,又笑起来。李二郎啧啧两声,想闻蝉真是长大了,还会撩他了。他笑声传进车中时,闻蝉僵了僵:好像yin.贼的笑声啊。一听就不怀好意啊!

李信不知道怎么在心里编排她呢!

就他那个思想污秽肮脏的……

闻蝉红着脸,趴到了榻上,按着自己砰砰跳的小心脏,良久没有缓过神来。

众人平安地回到了李府,闻蝉自然要去拜见府上长辈们。她从李信那里得知会稽这边与外界的消息大半都断了,恐怕她来,这里根本没人知道。孰料他们进府时,发现府上灯火通明,门外有香车宝马相候,原是府上在招待客人。李信也愣了一下,他好几天没回来,他也不知道李家在招待什么客人。

闻蝉先挑了后院她上次居住的院落,去换了身衣裳。她准备要仆从备晚膳时,前面来了消息,“府上在招待新来的校尉,许多人都来做客。听说翁主前来,那边也邀请翁主过去。”

闻蝉打听:“就我一个么?”

屋外回话的仆从答:“不是。府上郎君娘子们也去用膳。”怕翁主想得多,仆从多说了两句,“只是家常宴,来的都是熟人。翁主当用膳好了,没人会多问的。”

毕竟府上长辈们与郎君们都在宴上,单单把舞阳翁主拉下了,也不好。

闻蝉听到这么说就放下了一半心,家常宴就没太大关系了。传话的仆从下去后,闻蝉招了招手,让青竹过来。青竹附耳,闻蝉扭扭捏捏问,“你问一问我二表哥,我参宴时,坐哪里?是客人的位置还是……”

青竹了然:翁主这是变着法想跟李二郎坐得近一点呢。

她心中忧然:李二郎还没怎样呢,翁主就这么沉不住气。男女的对决中,这样可不好。

但她又不能反抗翁主,青竹出门,寻思着怎么把话传得好听一点,就又迎来了一个小厮。那小厮她认得,作为尽职尽责的侍女,青竹一路过来,早把城外时那牵着李二郎马的小厮认得很清楚了。这小厮是李二郎的人,莫非是替李信来传话的?

果真小厮说,“我家郎君让我来给翁主传句话,一会儿宴上,翁主跟着他就好。”

青竹回去回话了,闻蝉满意了。

再等了一会儿,李信专门来接闻蝉。表兄妹二人撑伞走在前面,闻蝉看旁边少年英气不凡,虽与她心中标准相差甚远,然李信也就这个样子了。闻蝉在心中感叹,果然是人要衣装啊。她问,“到底什么宴啊?一会儿说家常宴,一会儿你又要我跟着你。好神秘。”

李信答:“你专心吃饭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

闻蝉一头雾水,但是想来这是会稽这边的事,她初来乍到,弄不清楚也正常。

闻蝉便听话地跟着李信入席,进大堂后,先拜见了李家那些意外又惊喜的长辈们,再由长辈引着,与前来做客的客人见了面。听说这是来自长安的舞阳翁主,又谁不给点面子呢?至于翁主怎么跑会稽来了,他们全都当不知道了。

李家长辈中,最意外又惊喜的,当属闻蝉的亲姑姑闻蓉。闻蓉万万没想到闻蝉还有重来会稽的时候,再看一路走来,她家二郎一直跟着闻蝉,把闻蝉护得滴水不漏。闻蓉又喜又忧,她摸不清楚她家二郎的心思,但二郎的心还在闻蝉身上,端看他替闻蝉挡酒的架势就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