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大宅,新雨冲刷。漫天漫地若玉瓶倾倒,银河洒落。电闪耀目,雷鸣震耳。听着天地间,皆是哗啦啦的水声。人需要很大声地说话,才能压过雨声,才能让人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在府门前围堵着厮杀的双方人士,在宁王妃闻姝从外进来后,打斗稍缓。军士们一遍遍地擦去脸上的水,眯着眼,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帘,去看檐台下站着的宁王妃。

她并不高大,衣着也十分简单。她匆匆忙忙地从外赶来,先一箭射偏了先前屯骑校尉的箭,再三两下就挟持了这位校尉。校尉被一个小女子拿下,他现在被冰寒的匕首抵着,自觉丢脸无比。而他身后挟持他的闻姝,却是脸色淡淡,只有看向自己身后闻蝉的时候,才略有温度。

她端端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了。

这位可是宁王妃……她的独自出现,让人不觉疑惑,前来李府救人,到底是她本人的意思,还是宁王殿下的意思?若是她本人的意思,但她到底是王妃啊。可若是宁王的意思,怎么不见王府的人马?

闻姝身后只跟着一个娇弱无比的金瓶儿。且金瓶儿喘着气,脸色煞白,抬目看到鲜血淋淋时,就苍白着唇,露出快要晕过去的表情。金瓶儿没吓晕过去,是因为闻姝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金瓶儿抖着嘴角,又低下头去了。她裙裾上全是泥点,衣衫也有几处皱褶。想来闻姝一路将她弄来,没少折腾这位小娘子。

屯骑军的军士们面面相觑,手中持盾持枪,然在宁王妃的冷目下,颇有忌惮。

闻蝉从地上站起来,眸子只随意瞥了眼金瓶儿,便落在了闻姝身上。年轻漂亮的女郎即使嫁了人,即使淋了雨,依然是之前那个干净清透的女孩儿模样。她跑到闻姝身后,抿着的嘴角松开了,往下扁去。

她伸手扯住闻姝的衣袖,蹙着柳叶眉梢,委屈抱怨道,“二姊,他们欺负我!”

闻姝:“……”

扭头看妹妹这个样子。

她厉声:“好好说话!”

闻蝉被她呵斥,肩膀抖了抖,更委屈了。

然闻姝下句话说道:“谁欺负你,阿姊帮你打回去。”

闻蝉嘴角才露出笑,若不是情势不允许,她简直想要扑入闻姝怀中撒娇去。闻姝看妹妹站在她身后,笑容依然清朗明润无比,心中便觉有云飘来,驱散了黑暗。她喜爱妹妹的明澈晶莹,也想要保留住妹妹的纯心。不管世上出什么事,她都只想将自己的亲人好好地护在羽翼之后。

为此,在所不惜。

就在这一瞬间,闻姝手中拿下的屯骑校尉忽然手肘往后顶去。他撞开闻姝的挟持,匕首的寒光往身后摔去。校尉缩身往旁边一滚,一个手风就切向傻着眼的金瓶儿。女郎腰腹被他重重一顶,吃痛后退。然他在地上一滚扑向金瓶儿下杀手时,闻姝反应不及,要再强上,几步的距离与校尉纠缠,时间追不上。

校尉的手已经要碰到跌倒在地的金瓶儿的脖颈了,又一道风声袭向他的手。他待要不管,那尖锐之物划破了他的手腕,闻姝向金瓶儿厉喝,“到我身后来!”

叮!

尖锐之物掉地,校尉恶狠狠地甩着手扭头,看到舞阳翁主乌黑如云的长发披散下来。

地上的簪子染了血,掉下去,摔成了几股。

而女郎容颜明艳,长发如墨。她情急之下抛来簪子,散开发后,衬得容颜更加夺目。

雨夜中,宛如朝阳初生,众星拱月。

闻蝉的美,没有任何攻击力,她站在男人面前时,像水一般柔和又清莹。

风雨中,闻蝉抬目的刹那,让人惊艳无比。

校尉晃过神后,咬着腮帮子想:艹,这外邦女子,长得还真他妈的好看。怪不得这么多年,就从来没人怀疑过她的身份呢。

校尉吼道:“停下来干什么?!杀!全都杀了!”

闻姝高声:“你跟宁王府对着干?”

她追上校尉,与对方动手。听到校尉张狂的笑声:“你不过是那个蛮夷之女的从犯,和宁王有什么关系?”

校尉一声吼,喊醒了自己的人士。众人想到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可能再往后退。当即吼叫着,重新扑了过去。闻蝉这边的人马,被士气突涨的人,再次压制了一下。然宁王妃都亲自下场跟校尉对打,众人纷纷受到鼓励,也起了豪情之心——

宁王妃在这里,舞阳翁主也在这里。

这两尊尊贵无比的人物都陪着他们,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拼杀更近一层,叫骂声,兵器撞击声,时间往后推进。一方奋力往前,一方将人往外推。他们像是在洪水中搏击,奋力划桨,只为上岸。然屯骑军的人马众多,李家府宅的人终究是少数。即使拿人命去填,也被一点点往后压着。

闻姝重新退回到了闻蝉身边,隔着数不清的人头,她和愤怒瞪着她的屯骑校尉对视。

屯骑校尉目光很明显: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闻姝冷笑。

她头也不回,吩咐身边一直在哆哆嗦嗦的金瓶儿,“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扯开嗓子,说一句蛮族话!”

金瓶儿:“……”

闻姝怒喝:“说!”

照她说的话做,她就保金瓶儿的性命。金瓶儿不照她的计划走,她现在就杀了金瓶儿!

金瓶儿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她求助地看向一边的舞阳翁主,闻蝉平静地看着她。金瓶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的面孔。最开始是李三郎李晔,后来是质问她的舞阳翁主闻蝉,再是李信,再是闻姝,再是宁王张染……他们所有人,都看着她。

他们如星光般在她脑海里一一闪过,又碎去——金瓶儿最后看到少年郎君冷硬的侧脸。

比起那些贵族,他对她,其实是最为尊重的。

然李二郎也是最厉害、最心狠、最不容拒绝的那一个。

他在她记忆中,转过脸来看她。几分漫不经心,几分唯我独尊。他看闻蝉的眼神充满笑意,金瓶儿觉得他眼中有星光,灿烂又夺目。但他看着与闻蝉面容相似的自己时,就很平淡了。

李信对女人不在乎,对美貌没太大感觉。他心动的,只有他少时为之生为之死的那一个人。只要不是那个人,其他美人,他都觉得无所谓,都不会可惜。

李信说:“留你在我身边待着,是让你必要时,救知知一命。你可以选择现在就走,或者留下来。留下来,你就得听我的。你胆敢违抗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势必让你生不如死。”

金瓶儿双睫颤抖,在他面前跪下来不停磕头。她当然想要留下来,世道混乱,军阀交战,山贼叛乱,她一个弱女子,她再不想颠沛流离,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了。

李信说:“不会杀你的。你听我的话,我就保你的命。”

李信说:“金瓶儿,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

金瓶儿在雨声中发抖,振聋发聩,全是李信的声音。每次想逃的时候,好像都能看到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听到了他太多的传奇故事,她性格懦弱,她真的不敢反抗他。李信,闻姝,张染……所有人的面孔汇聚在一起,盯着她。

诸天万象,万千神魔,都盯着她。

金瓶儿颤抖着睁开眼,大声的,用蛮族话喊道,“我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都不要打了!”

泪水,从她眼中落下……

这是第一次,当她开口说话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听她的声音。金瓶儿鼓起勇气,她听到周围只剩下浇灌一样倾洒的雨水声音,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下雨一般。无数张面孔扭头看着她,惊疑,迷惘,深思……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蛮族话。

屯骑校尉看着那个年轻的被宁王妃推出来的女郎,甩甩手腕,踢开眼前挡着视线发愣的一个小兵。

众人还在发愣,他又拿起了弓,五箭齐射,每一支都对着金瓶儿!他是程太尉的心腹,他知道程太尉不想看到什么样的发展。例如眼前这个碍眼的金瓶儿,能够让闻蝉脱罪,杀了就好了。

闻姝早在金瓶儿开口的一刹那,心中舒口气的时候,就在提防着这个校尉了。对方明显为程太尉做事,与战斗中什么都不知情的兵士们并不一样。军士们好蛊惑,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对自己的行动产生怀疑,从而停手给这边喘息时间。屯骑校尉却不会!他一开始,就想治闻蝉的罪,就不想给闻蝉平反的机会!

五箭齐发,飞过众人头顶,一支支飞向金瓶儿。

闻姝脚在柱上一踏,取过□□,跃空而起。无人反应过来,她的□□已在斜雨中挥了出去。雨水狠狠砸下来,连续五声嘭声,五支箭羽纷纷撞上了闻姝手中的枪杆上。她手中的黑枪,映着她肃杀的眉眼。当她落在地上再抬头时,屯骑校尉心中开始发寒。

这个女郎!

这个宁王妃……

他心中起了烦躁之感,想下杀手,却几次三番被闻姝搅局。即使没有宁王的军队来,他也觉得今天恐怕不够吉利……正乱糟糟想着这些,一片寂静中,忽然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整齐脚步声,伴着兵器摩擦声。

校尉脸色大变。

已经被撞开的门外,爬进来一个满身鲜血的小兵,拼尽全力冲校尉喊了最后一句话——“巷子里全是宁王的兵马!长官,我们被包围了!”

校尉脸色寒气,抬目看向闻姝。

闻姝眼中难得带了笑意。

程太尉行事太过快,若非李信给她留下了金瓶儿,让她一直关注着闻蝉这边,她还真不可能这么快地赶过来。她能最快赶来,府上的兵马却要集合,门外又被程太尉的人围住,没那么容易出来。

闻姝只好在张染的不赞同中,与他吵了一架,带着金瓶儿先走了。

她对自己的夫君抱有信心,自己先来牵制这些人,给她夫君争取时间。她夫君冷心冷肺,如果不是她在这里的话,他未必能赶得这么及时。多年夫妻,闻姝太了解不过张染了。

她抱着手臂,倚在柱上,神色淡淡地看着前方——看整齐的军士从外包围而上,看校尉脸色难看地重整军队,看她夫君衣衫若雪,从外步入府宅大门。

她擦把脸上溅上的血,平静无比地看他在雨帘中,被众将士簇拥着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