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一场暴雨自中土倾泻而下。

洛河的决堤之处已用山石修补好,古煌的遗址也被沉淀下去的尘埃沙土覆盖,不再有灵气冒出。

姬玄正组织着楼中的修士修缮神楼,在原君与剑圣的先后冲击下,神画楼的历史图层也在大战中磨损,难以修复,许多历史祝定要永远退出历史舞台了。

附近幸存的松垮山体在暴雨中形成了泥流,宁长久等人顺着山坡驭剑而下,看上去是踩在泥龙背上的。

洛河在暴雨中涨着水,平日里清澈的河流裹上了大量的泥沙,浑浊翻腾,奔涌向北冥。

邵小黎在河边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早已荒凉的两岸,左顾右盼,线条柔和的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似在追寻着过往留存下的印记。

司命看着目光流离的少女,问:“还记得这里吗?”

邵小黎轻轻摇首,道:“记不太清了。”

司命握住了她捏紧拳头的手,将其揉松了些,微笑道:“少小离家老大回,大都是物是人非的,就像上次白藏带着我回鹓扶神国,我亦没有当年的熟悉感,甚至觉得,当初高座神国的美好,是不是七百年来记忆不停美化后的幻觉。”

司命说起此事,不由再度想起白藏的恶行,此刻白藏正在河边用爪子扑打上涨的江水,全神贯注地练习捕鱼,司命来到她的身后,将她踹入了河中。

白藏喵呜地叫了一声,炸着毛踏水而起,狼狈地扑回岸上,也不敢去凶司命,只是默默地躲到了叶婵宫的身边。

邵小黎看着这一幕,细细地笑了起来,轻声道:“雪瓷姐姐可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喜欢惩恶扬善!”

“嗯,小黎也是慧眼如炬。”

白藏听着她们虚伪的对话,默默合上了自己圆圆的耳朵。

她望向了一旁的叶婵宫,她立在叶婵宫的腿边,少女小腿纤细极了,却不显骨感,唯有稚嫩之美。

叶婵宫凝视着河流,不知在想什么。

邵小黎与司命走近之后,叶婵宫垂眸敛神,忽然道:“当初洛神与我们分别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邵小黎神色微动,立刻道:“洛神的话语可不关小黎的事呀。”

叶婵宫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坏话。她只是说,洛河始终在这里,只要你来,那随时都在。”

这一次换邵小黎失神了。

叶婵宫莞尔道:“故地重游,难免感慨,不必放在心上。”

司命看着叶婵宫的面颊,道:“师尊还在练习微笑么?”

叶婵宫微怔,道:“宁长久告诉你的吗?”

司命也微怔,“没有呀,其实……其实大家都能感受到的,师尊很努力在表达自己。”

“是么……”叶婵宫伸出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面颊,她嘴唇微抿、挑起,复又归于平常,最后,叶婵宫轻轻摇头,不知是不是在失落。

邵小黎看了司命一眼,微微埋怨道:“这样的事,我们偷偷知道就好了呀,为什么要说出来啊。”

司命自信道:“师尊气度非凡,当然不会在意,哪里像小黎你。”

叶婵宫望向了陆嫁嫁,柔和道:“嫁嫁,你过来一下。”

陆嫁嫁正与宁长久说着话,有些奇怪地走了过来:“师尊,怎么了?”

叶婵宫道:“嫁嫁,以后你就是这一代雷打不动的大师姐了。”

司命愣在原地,她看着宁静清美的少女,头一次激起了‘欺师灭祖’的冲动,但如今月已复现,她也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嫁嫁对自己露出挑衅般的微笑。

邵小黎也在抿唇偷笑。

“小黎在笑什么呢?”

欺软怕硬的司命眯起眼眸,望向了邵小黎。

“哎,小黎没有笑。”邵小黎一边说着,一边跑到宁长久的身边,寻求庇护。

司命淡彩色的长发在洛河的风中飘着,她叹了口气,环顾四周,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也走到宁长久的身边,问:“之后我们先去往天骥神国还是原君的国度?”

宁长久断然道:“天骥国。”

他解释道:“如果原君没有骗人,那他与这片大地的羁绊亦很深,我们若要杀死他,恐怕会对世界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况且,它是太初六神之一,应还知晓许多我们未知的秘密。”

司命点头道:“嗯,只是原君神国的位置尚不明确。”

宁长久道:“如今神国不再隐蔽,找到它们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前,我们或许还能去天榜,见一下恶。”

司命注视着他,问:“见完恶之后,我们去西国么?”

宁长久道:“是该去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能在那里得到什么。”

司命冰眸凝起,淡淡道:“能得到一个未婚妻。”

宁长久笑道:“孤云城时,我看你们不是相处挺融洽的吗?”

司命细齿微咬,“你还敢提此事?”

宁长久道:“好了,你不是还要找襄儿以凤火燎去发色么?我觉得此事也蛮重要的。”

“还好。”司命若无其事。

宁长久道:“只是还好么?十目国的十字可都因为你看不顺眼抹掉了。”

“不许提此事。”司命捏紧了拳头。

两人小声地争吵了起来。

洛河边,叶婵宫已与大家道了离别。

“待千帆过去,记得回观看看。”叶婵宫望向宁长久。

宁长久以观中礼节向着师尊行了一礼,承诺道:“弟子定当回来的。”

叶婵宫极轻地嗯了一声。

如姮娥奔月的故事一样,叶婵宫的身影轻轻飘起,像是遁入了层虚之间,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白藏。

灰茫茫的天空中时不时有碎叶飘过。

宁长久几人又沿着洛河走了一阵,恢复着灵力与精气神。

这片故时洛神部族的旧址里,宁长久还看到了因地脉松垮而倾倒的洛神像,他将其扶正,用灵力擦净了泥水,下意识地与邵小黎对比了一下。

邵小黎看着他投来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少女移开视线,继续望向了洛河,道:“我总觉得,我与它尚存在着联系。”

宁长久道:“师尊交予你的功法便是洛神赋,小黎,你可以试着统御洛河,重新封居神位。三师兄转世之后,江海的权柄便已无主,你可以借着洛河为起点,是有望成为下一代江海之共主的。”

小黎对此是有预料的,但心绪依旧随着河流微微激荡。

“嗯,师父带着两位师娘姐姐去杀天骥吧,我暂留此处,尝试与洛河建立联系,等你们回来。”邵小黎郑重说道。

陆嫁嫁忧虑道:“小黎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邵小黎注视着他们,道:“当下时间紧迫,大家也都调息得差不多了,不该再耽搁一分一刻。况且,若区区洛河我都无法统御,今后怎能入主江海,真正与你们同行呢?”

宁长久看着一脸严肃的白裙少女,颔首道:“我相信小黎,不过若遭遇不测,万不可勉强。”

邵小黎用力点头。

宁长久止步,金乌飞出,陆嫁嫁与司命对视了一眼,身形一同掠入其中,登上了各自的神座,雪瓷殿与剑主殿焕发光彩,她们亦与宁长久心灵交融。

“赤线是天骥的神国,哪怕有齐天影响,还是应小心一些。”陆嫁嫁出声提醒。

“嗯,那三匹神驹实力也尚可。”司命想起了青铜神驹与白藏战于洛河的画面。

宁长久祭出了那柄细长的白银之剑。

剑光划破天空,直奔赤线神国。

宁长久的身影消失原地,他对于陆嫁嫁与司命的关切答应了一声。但他心里清楚,暗主尚在时,天骥坐拥的是三匹神驹,如今神国权威不在,神坐之下的不过是三头驴罢了。

……

西国,三千世界。

赵襄儿以指点碎水镜,遥遥地收回了目光。

不久之前,不可观的大师姐与二师兄也已与她辞行了。

明月笼罩下的道观重新开启,世界秩序在潜移默化间重新构筑,人类逐渐夺回了世界的掌控权,一切正在迈向正轨迈去。

赵襄儿坐在白云间,梦幻般的光彩在万千世界中浮动着,她晃动着白皙的小腿,柔而灵动,小巧的足趾似月辉凝就。少女半敞的凰裙间是棉色的睡裙,睡裙柔软地贴着玉躯,上面还绘着她消解烦闷时的涂鸦。

若是师雨与雪鸢见了这一幕,便会愈感到自己与神渐行渐远的距离。

雪鸢甚至多次后悔过当初去闹赵国皇城。

她觉得自己弄巧成拙了。

如果当初让他们完婚,让那少年夺了这赵襄儿的处子元阴,她非但无法再这般清傲无瑕,连那神女的身份恐怕都难以为继,这……也是娘亲的考验么?

每每想到最后,雪鸢都会将一切想法落到那位无所不能的娘娘身上。

但她并不知道,云端上晃着小腿的少女,已将那位朱雀神国的国主,视为必将一战的敌人。

悠悠的思绪里,一朵白色的花从远处飘来。

赵襄儿手指勾起,那朵白花似被风黏在她的指尖,然后掉到了她的面前。

她手指轻轻拧转,看着那纤细的花瓣,注视着上面‘生辰快乐’四字,抿唇一笑。

这朵花是从东边飘来的,是那日夜里,叶婵宫摘下,随风送去的。

“生辰快乐呀……”

赵襄儿念出,将它别在了自己漆黑的发间。

幽香如水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