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撕裂,暴雨倾盆,这是灾难之月。

高涨的水面与天空连成一线,腥臭味从水中翻腾出来,数以十万计的房屋被瞬间摧垮,野兽、老鼠、蛇虫蜘蛛、所有的生命都在灾难中飞窜着,它们向着树上,向着山上攀援,大部分都被吞没在洪水里。

水面上飘着的木盆无比渺小,木盆中的人们呼救着痛哭着,许多爬到大树上的人也绝望地看着水位一点点上升,大树一点点倾斜。

这是世界发怒后发动的清洗,一切都在逐渐走向崩坏。

灾难中,呈现着神魂形态的冥狰望着席卷人间的惊涛骇浪,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在它的眼里,灾难才是无与伦比的艺术。

它藏匿于灾难里,沉溺于这种美感中,自信无人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即使某一日灾难被平息了,它应也真正融身其中,变成恶与原君那样难以杀死的神。

黎明早已过去,正午时分,天依旧昏沉一片。

冥狰随着飓风洪水地裂穿梭世间,等待着空猎年的到来。

……

剑阁外,洛小佩站在人群里,看着师兄师姐们来回御剑的匆忙身影,她的嘴唇已被自己咬得快出血了。

上一个月是洛小佩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她是最先见到剑阁阁主的,为此她无比喜悦,但出于保守秘密的原则,她也没有将此事说出去,只在自己的伙伴面前装神弄鬼,说自己见到了一位大人物,伙伴们问她到底是谁,她却怎么也不说,别人说她吹牛,她却还为之沾沾自喜,为自己的不被理解骄傲着。

这种独属于小孩子的快乐未能持续太久,天灾从天而降,她年纪虽小,却深深地知道人在这种灾难面前何其无力,当初八十一城的时候,若非一头大狮子庇护他们,恐怕就是举城毁灭的结局了。

暴雨洗刷着大地,洛小佩站在泥泞的道路上,心不在焉,脑海中尽是家人的脸。在她没加入剑阁之前,家人对她并不亲切,所以这次除夕她甚至没有回家,直到此刻,她开始后悔起来。

忽然间,前面的人影开始晃动,师姐似是说完了什么,她询问身边的伙伴,才知道他们要回八十一城抗击灾难了。

队伍中的大部分弟子都是八十一城来的,他们也早已归心似箭。

洛小佩的修为在这一代少年弟子里还算出众,她原本是信心满满的,但真正见到了飓风过境,洪水席卷的画面,她才深深地感受到手中之剑何其无力。

开山断江是顶尖修道者才能做到的事,一座倒塌的房屋都有可能要了她的性命。

回到八十一城,她没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只跟着师姐带领的队伍一同去疏散灾民,然后立刻返回城中帮助挖掘渠道。

在返回的路上,灾难比预想中更快到来了。

洛小佩跟着的小队伍提前遭遇了洪水。

前方的无数河流已在地震与暴雨中决堤了,水流像是神话传说中逃出的饕餮巨兽,以千军万马冲阵的架势狂奔过来,奔流的浊浪吞噬了沿途所有的一切,洛小佩感受到脚底的大地在震颤,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除了水声什么也听不到。

我要死在这里了……这是她仅剩下的念头。

她埋怨着自己的懦弱,悄悄环顾而去,许多人也吓得浑身颤抖,许多斗志全无,朝着八十一城的方向撒腿狂奔。

洛小佩却清楚地知道,以他们此刻的境界,是根本跑不赢大水的。

正当她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周围却安静了下来,洪水猛兽似被拦在了最前方。

旁边的弟子拉着她想要她撤走,她却鬼使神差般挣了开来,朝着前方跑了过去。

接着,她见到了毕身难忘的一幕。

浩荡的洪水之前,悬着一个怀抱拂尘的青裙女子。

女子像是飘在空中的叶子,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丁点重量。她在洪水前明明渺如微尘,但滔天的浊浪却温顺地停了下来,而这位神像女子似也遇到了难题,她虽能控制河水,却不知该将它往哪里疏导。

少女紧张地看着她,洪水还在一波接着一波地涌来,她生怕这位神仙也支撑不住。

接着,她看到那个神仙女子飞向了高空。

她并非放弃了对洪水的控制,而是直接拽着一整条浑浊江水,冲上了高空,那是真正的浊浪排空!

这位神女疏导河道的方式是直接将河流搬走!

洛小佩立在原地,看着剩余涌来的衰竭河流,满是水雾的林子里,少女许久之后才回神。

这是灾难的一个月,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也有许许多多像洛小佩这样的人,在狼藉的大地上见到了神迹的发生。

那是创世神话中才会描绘的场景。

有人看到了凌空飞来的金箭杀死了狂风,有人看到了白衣如雪的仙子斩碎了海啸,有人看到了背着古刀的男子,以双手将地缝硬生生弥合,也有许多洪灾严重的地区,有无数不明来路的根系从土地中延展出来,将水大量地吸收。

那是恶的本体,是生长在地底的世界之树。

这场被冥狰认为是灭世之灾的劫难,在发动之时确实对人间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但仅仅是十余天,这场席卷世界的灾难便显露出了颓势。

这是出乎冥狰意料的事,它忽然有一种孤身奋战之感。

而这一段日子里,宁长久也从未放弃对自己的追杀。

宁长久紧追不舍,它也就无法腾出时间去融入灾难。

它在没有真正融入灾难之前,没办法完美地掩盖自己的气息,这些天,冥狰也能感受到,对方追击的步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明确了。

等到灾难真正平息,那它将没有办法藏匿自己。

二月中下旬,冥狰开始调动残余的权柄之力,准备发动了第二次的灾难。

……

冬日,天寒地冻。

宁长久立在一片未被破坏的雪地里,抱着白银之剑,形容消瘦。

柳希婉跟在他的身边,眼眸中亦是难掩惫意。

自北冥一战后,时间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天,盛怒的大地在逐渐归于平静,可冥狰躲藏太好,始终没有露出明显的马脚。

宁长久走到了一条河流边,他跪在雪地里,掬起冰冷的河水拍打面庞,又饮了口水,似想从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柳希婉立在他的身旁,看着两人在河水中的倒影。

“若再找不到它,空猎年就要开启了,以后恐怕更加难寻了。”柳希婉有些气馁。

宁长久立起身子,道:“别乱了心神。”

“嗯?”柳希婉有些疑惑。

宁长久解释道:“现在真正着急的是冥狰,而不该是我们。”

宁长久看着苍莽的大地,继续道:“留给冥狰躲藏的空间已经不多了,在空猎神国到来之前,他势必会发动第二次灾难,再度搅乱秩序,那是将它揪出来的机会。”

柳希婉问:“它发动权柄,我们就能

找到它么?”

宁长久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敢确定。”

柳希婉抿起唇,她看着被蹂躏的大地,深深地知道,在这个广袤大地上搜寻一只狗,是何其大海捞针的行为。

宁长久双手拢袖,走过雪地,朝着更深处进发,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

哪怕能进入他的识海,柳希婉也无法洞悉宁长久真正的想法。

她跟在他的身边,一同朝着大山更深处进发。

而接下来的几天里,宁长久与柳希婉确实发现了许多冥狰留下的蛛丝马迹,但那些痕迹是错乱的,很多是冥狰故意留下的错误线索,将他们朝着弯路上指引。

柳希婉认认真真地收集着这些线索,试图解析它们,宁长久对此却是不以为意,他似乎有着更深的打算。

越是远离北冥,灾难的痕迹便越弱,所见更多的是大雪封山的景。

时间转眼来到了二月的末尾。

他们再次登上了一座雪山。

宁长久扫开了堆积在一个崖洞中的雪,与柳希婉暂时进去小憩一会儿。

“你会不会是想错了?冥狰或许根本没有发动第二次灾难的打算。”柳希婉看着宁长久日益削瘦的脸,甚至怀疑他已在意气用事,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

“不会。”宁长久神色没有半点动摇:“等到灾难彻底平息,它将躲无可躲,空猎年开启,师姐他们会去杀,而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冥狰。”

柳希婉靠在崖洞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南荒里短暂的岁月,她看着崖洞外还在吹卷的雪,神色恍惚,沉默了许久。

“可这都最后一天了,为什么冥狰还不发动二次灾难呢?”柳希婉自言自语道。

宁长久没有做出回答。

柳希婉侧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竟然睡着了。

柳希婉愣了一会儿,心想这么要紧的关头怎么可以睡着?敌人要是现在发动灾难,不就又让它逃过去了吗?你……

少女捏紧了拳头,不免有些气恼,她看着少年沉睡的样子,想要往他的衣服里塞一团雪把他弄醒,但想着他一路而来,一边帮着镇灾,一边追索冥狰的下落,已然大半个月没有合眼了,又不免心疼。

柳希婉跪在他的身边,看着宁长久静谧的睡颜,内心天人交战。

理性告诉她一定要叫醒宁长久,这么多日子的努力不能就此毁于一旦,但她却又心怀着侥幸,想让他多休息一下。

她是天谕剑经的灵,记载的剑法明明是一击必杀的剑,可遇到事情的时候,却总是这般优柔寡断……

柳希婉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外面的雪越来越小,天越来越暗。

这或许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夜色已经落下。

宁长久静静地睁开了眼。

柳希婉看到他醒来,终于松了口气。

“大难临头,你怎么还睡起觉来了?!”柳希婉立刻严厉地斥责。

宁长久略带歉意道:“刚刚做了一个不错的梦。”

柳希婉更觉奇怪,她摸了摸他的额头,道:“你该不会是入魔了吧?”

宁长久抓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放下,道:“放心。”

“那你……”柳希婉将信将疑,哪里能放心。

宁长久抓着她的手腕站了起来,朝着洞窟外走去。

柳希婉问:“我们去哪里?”

宁长久道:“找冥狰。”

……

一座高高的雪山上,趴着一只野狼。

这是被冥狰夺舍的野狼。

它在人间东躲西藏了一个月,它原本打算在空猎年开启的时候吟唱权柄,再闹个天下大乱,但时间已经不等他了。

冥狰匍匐在雪地里,从高山上向外眺望。

它张开了嘴巴,调动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恢复的权柄,开始做最后的吟唱。

接着,它的动作凝固在了二月末的寒风里。

有人来了。

来者不是宁长久,而是一道烈火。

冥狰回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