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月色下,能看到艾景初的车安静地停在远处的路边。忽然,她的眼睛捕捉到车旁边有个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像是火苗,又像是萤火虫的光,消失得很快,几乎让人无法辨别。迅速地,它又亮了第二下,这次不像刚才只是短短一瞬,这次好像真的是火苗,摇摆了几下,立在了风里。

她看着那朵微弱的光,心像被稳稳地接住一样,竟然比这半空的满月还要让人觉得明亮。

那火光是艾景初的打火机。

她的脚下顿时轻快起来,借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下了几步参差不齐的石梯,走到田埂上,伴着虫鸣,踩着青草一路向下。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将影子映在田间。她脚上穿的是运动鞋,走得那样快,又那样轻,但是路还没走到一半,艾景初仍然发现了她。

“曾鲤?”

她没应他,反而回了一声:“艾景初!”她本是用平常的音量来说的这三个字,却不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如此响亮持久。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须臾后,又觉得新鲜,于是提高了些嗓音,重复了一遍:“艾景初。”

察觉她的贪玩,他也回了她一声:“曾鲤。”

“艾景初。”

“曾鲤。”

“艾景初。”

“曾鲤。”

“艾景初。”

“曾鲤。”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最后,她站在一米多高的田坎上面,他等在下面,夜色中,他仰着头,满身月华,眉目如画。

曾鲤看着他,不禁展开笑容,声音弱下去,浅浅软软地又唤道:“艾景初。”

他这回没有答她,而是张开手臂说:“我接你。”

话音刚落,曾鲤和她的心一并重重地落在他的怀里。

“你不睡觉干什么呢?”曾鲤问。

“那你又干什么呢?”他反问她。

“我睡不着。”她答。

“我也睡不着。”他依葫芦画瓢还给她。

“你开始贫嘴了。”她说。

他笑。

夜里的温度降了许多,艾景初怕她着凉,一起坐回了车上。

“等我们这次回去,约个时间请你妈妈来家里吃个饭。”他说。

“家里?”

“我家里。”他答。

“不好吧?”曾鲤心里打退堂鼓。

“怎么不好?”

“我妈那脾气,你也知道……”

“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她老人家煲的汤不错。”他可不敢背地里说丈母娘的坏话。

“好喝吗?我怎么觉得一般般?”

“好喝。”说到这里,他好像在回味,突然又说了一句,“是妈妈的味道。”

蓦然之间,曾鲤明白艾景初当时那些奇怪的举动,以及这句话底下一层又一层的含义了。她心中微酸,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于是只是这么安静地紧紧地握住他。

艾景初的母亲,并非天人相隔,而是真真实实地抛弃了他。他只说自己是个遗腹子,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同情马小兵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情。”曾鲤说。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要是我什么都做到最好最出色,她也许会很后悔,然后就来把我接走。但是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任何消息。我也不敢问其他人她在哪里,她去了哪里。后来,我为了她去费城念书,我迫不及待地去找过她。彼时她已经和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开了个小首饰店。我进了她的店里,发现她不认识我,几乎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和她长得那么像,她居然都没认出来。”

听他说这些话,她突然明白那种感觉,自己使劲地想要证明自己给一个人看,但是最后才发现,你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你就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是沮丧、绝望,还是恨?

他说:“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家里不敢提,怕一提就伤他们的心,其他同事和朋友,更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你以后都要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曾鲤凝视着他。

“嗯。”

“好不好?”

“好。”

过了片刻,他又回忆:“后来我不死心又去过,她问我是不是要挑礼物,我说想要买个首饰送给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女性,然后她替我选了一枚戒指,付完钱我就把盒子留在柜台上,没有拿走。她以为我忘带了,还追到大街上,把东西还给了我。”

“后来呢?”曾鲤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说。

说完,他拿起打火机,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推开车门,独自下车,走到一侧准备点上。曾鲤见他心情不好,于是也从那个烟盒里拿了一支烟,下车走近他。

他刚点上烟,曾鲤也凑过去轻轻说:“我也要火。”

艾景初见状,有些恼,“说了不许你抽烟。”

“那你也不准抽。”她据理力争。

“我是男人。”

“男女平等。”她反驳。

“这事能平等吗?”男权主义思想开始暴露无遗。

“怎么不能?”说着,她一把将打火机抢过去,给自己点上。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大胆地展露过自己的陋习,可是,真让她点燃了烟,在艾景初那双眼睛的直视下,她却继续不下去。

艾景初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拦她。

她也安静下来,看着指尖那明暗不定的火光突然说:“以前觉得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找点事情分散下精力,所以就想着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支烟、喝点酒就会不一样。”

“戒了吧,我们一起。”他将她手上的烟拿了过去,和自己的那支放在一起,捻灭。

“你也不抽了?”

“不抽了。”

“想抽的时候怎么办?嗑瓜子?”

“我想抽的时候,你就亲我一下。”

“我想抽呢?”

“那换我亲你。”他正经地答。

曾鲤真想对他翻白眼,这小子其实还挺会占人便宜。

两人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又被冻回了车上。

“你刚才为什么不睡觉?”曾鲤拾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马富贵的呼噜声太大了。”艾景初说,“我本来准备到车上自己眯一会儿。”

“不是因为屋子里有奇怪的东西?”她试探着问。

“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纳闷。

“没什么。”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