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防盗章他所受的刀伤离心口不过一寸, 若非命大, 早已当场丧命黄泉,可他习惯了风餐露宿, 刀光剑影的日子,一回到帝都, 住进将军府,从小到大无法摆脱的抑郁感, 又涌上心头,使他郁郁寡欢。

名为将军义子,实际上, 还不是寄人篱下,受人脸色。

岳凌霄叹了口气,走出练武阁, 刚往左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

那个方向是……落雨轩。

陈大小姐住的地方。

这位陈家大姑娘, 曾经是多么张扬的性子。

他还记得, 那年赵王流放北地,陈家派人接她回来,漫天冰雪中,他一眼便看见了这位任性的妹妹。

阿嫣身穿醒目的赤红衣衫, 站在夫君身边, 冻得瑟瑟发抖, 眼睛却比他见过的最锋利的剑刃更亮……那样决绝的目光, 仿佛能斩断一切阻碍之物。

“我不走!我夫君在哪里, 我便在哪里,这世上谁都可以抛弃他,我不能。他生,我生,他死,我随他一起去,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本该是一段世代相传的佳话。

只可惜,到了最后,却变成了最讽刺的人间真实。

她用性命相护的夫君,抛弃了她。

岳凌霄说不清对阿嫣是什么感觉。

她待他不好,小时候想着法子排挤他,长大了没什么来往,她落到怎样的下场,原本与他全无关系。

但是,这座将军府里,阿嫣和他,却同为不受欢迎的天涯沦落人。

下人们偷偷聚在一起,没事便打赌大小姐何时咽气,府里该怎么操办丧事,又说圣上不喜大小姐,怕是只能草率打点。

换作十年前,阿嫣若是听见了,定会亲手教训这些人,然后将他们都赶走。

现在……现在,她命在旦夕,又有罪在身,谁会把她当回事。

他无声地走了过去,站在近处的古树下。

落雨轩的院子里放了张藤椅,阿嫣靠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薄被,乌黑的青丝散开,看不清脸容,只能看见她手里拿着面小镜子,正在镜面上比划什么。

过了会儿,她又拿起旁边的牛角梳,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慢慢地梳头发。

——看起来不怎么悲痛,倒是十分清闲。

岳凌霄哼了声,刚想转身离去,却听女人虚弱的开口:“你也跟人打赌了么?”

他身形一滞,抬起头,正好迎上阿嫣的目光。

女人的脸苍白至极,眉眼之间都带着浓郁的病气,脸上未施脂粉,唇色也是极淡,便如褪去颜色的花瓣。

可她很美,如同即将熄灭的火花,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绽放最后的绚烂。

华美而苍凉。

岳凌霄面无表情:“什么赌?”

阿嫣笑笑:“赌我何时死。”

岳凌霄冷冷道:“大小姐误会了,我从未——”说他从来不曾这么想过,好像不对,但说他和人打了赌,却是平白受冤。“你是生是死,我虽不关心,却也不曾盼过你死。”

阿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心肠硬,所以才觉得奇怪,无端端的,你站在那边盯着我瞧作甚?若不是与人打了赌,又是为何?”

“……”

他说不出来,阿嫣也不为难他,淡淡一笑:“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珠儿,上茶。”见对方似乎有话要说,她开口打断:“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一句少一句,不会浪费你多少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岳凌霄只好留下。

落雨轩的茶虽不至于下不了口,但是也称不上‘好茶’两个字。

岳凌霄心情复杂。

果然,所有人都等着她死。

落雨轩的衣食住行,各项用度……别说和宫里比,就是比起从前阿嫣未出阁时,也差的太远了。

阿嫣却不在乎,捧着茶盏发了会儿呆,又开始梳头发。

齿梳穿过如云秀发,一下又一下,极为温柔。

岳凌霄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这等行为不妥,忙别开眼,脸上有些异样的红。

阿嫣并未注意他,忽然幽幽叹了声,道:“就这么死了,我心有不甘。”

岳凌霄沉默不语。

但他心里清楚……她这样子,活不长了。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将军府,这里的天地困不住你,而到了那时……”阿嫣偏过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兄长,你会不会记得我?”

岳凌霄又皱起了眉。

阿嫣也不等他回答,接着道:“你当然不会。人走茶凉,人死如灯灭,我的丈夫尚且沉溺于韵儿的温柔乡,你又怎会记住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活着,真没意思。”沉默少顷,她笑了笑:“起风了。”

说着便站了起来,丫鬟珠儿赶紧过来,扶住阿嫣的手臂,和她一起进屋。

*

那天过后,岳凌霄隔三差五的,便会来落雨轩坐一会,有时候聊上两句,有时候只是喝茶,几个时辰相对无言。

阿嫣话不多,比起说话,她更喜欢对着镜子,摆弄她的头发,她的脸。

可她气色还是那么糟糕,就算抹上胭脂,也无法修饰病入膏肓的憔悴。

病美人当如是。

后来,相处久了,岳凌霄实在看不过,翻出去年好友送的一根百年人参,带了过来:“……虽不是好东西,总也能救急。”

阿嫣微笑,抬眸饶有趣味地打量他。

岳凌霄便以为她见惯了皇宫里的珍宝,看不上他的东西,脸色冷了冷:“你不要就罢了!”

阿嫣的手按住他,如同初冬小雪落在手背上。

手指分明是凉的,他的心却像被烫着了。

阿嫣收回手,笼进袖子里:“我的确不要。”

岳凌霄眸色微冷,本想甩袖就走,然而挪不开脚步。

方才心头的颤动……究竟是什么?

“我的病无药可医,这人参于我无大用处,却可以调养你的伤,兄长还是留下。”阿嫣看了看他,又道:“你关心我呀?”

岳凌霄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眼睛:“只是恰好想起而已,谈不上关心。”

阿嫣也不和他争执,似乎对这话题没多大兴趣,握着茶杯抿了口,轻声道:“我说过了,我不甘心,还有一件事……未成之前,我才不会死。”

岳凌霄随口问道:“是什么?”

阿嫣双手伸进袖子里,清澈明净的目光,绕着他转了一圈:“你总会知道的。”

*

半个月后,阿嫣一个人待在房里,对着镜子修了会儿仪容,特意留下眼角几道纹路,不曾抹去。

老古董好奇:“为什么不把皱纹抹了呢?”

阿嫣闲闲道:“那就变成了老妖怪,不是成熟有风韵的女人了。再说……”她没往下说去,画了几笔柳眉,突然丢开笔,有些厌烦:“唉,我真讨厌这病恹恹装淡泊的样子,当真无趣透了。你告诉我,岳凌霄的好感度多少了?”

老古董查了查:“二十五。”

“刚开始多少?”

“零。”

阿嫣捧着脸坐了会儿,慢慢道:“够了。”

老古董:“什么够了?”

阿嫣轻哼一声:“我不耐烦和他风花雪月谈生死了,有这个基础好感值,早能进行下一步交流。”

老古董似懂非懂:“下一步谈情说爱?”

阿嫣莫名其妙:“想什么呢?当然是第一睡啊。”

……

老古董小心翼翼道:“岳凌霄是受伤了,可是想要霸王硬上弓……额,有点困难的。”

它本来还想说,与其现在就硬碰硬,不如等好感值刷高了,两人玩点小情趣,顺便完成亲密交流的任务。

但是不等它建议,阿嫣便笑了:“你以为我耐着性子,整天陪他喝茶,是为了什么?”

“争取相处时间,刷好感值啊。”

阿嫣摇头:“不,我在培养他的习惯。”

“……?”

“在我这里喝茶的习惯。”

阿嫣站起来,不再和老古董唠叨,走到外面,寻到珠儿:“丫头,我有个心愿未了,你可愿意帮我达成所愿?”

珠儿看着她消瘦的容颜,只觉得心酸:“珠儿愿意为了娘娘赴汤蹈火!”

“这倒不用。”阿嫣凑过去,轻轻在珠儿耳边说了几个字:“……你去替我买来。”

珠儿惊讶:“娘娘为何要——”

“嘘。”阿嫣一指点住她的唇:“多做事,少说话,乖。”

又过了几天,终于等来了一场小雨。

天公作美,正是亲密交流的好日子。

岳凌霄待在府中,无事可干,练了会儿剑术,照常过来喝落雨轩并不算好的茶。因为下着雨,阿嫣顺理成章地邀他进屋说话,转身时对珠儿使了个眼色。

珠儿迟疑道:“娘娘——”

阿嫣拍拍她的肩膀,轻轻道:“听话。”

于是,忠肝义胆的好丫鬟珠儿只能听从吩咐,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抱着一壶下了药的酒,跑去旁边的练武阁,找岳凌霄的小厮六子对饮。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

室内燃着淡淡的熏香,房间的摆设简单雅致,墙上……却挂着一幅露骨的仕女脱衣入浴之图。

岳凌霄看了一眼,只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忙想起身,刚站定,脑海一阵一阵的眩晕,他一只手撑在桌上,知道不对劲,但身体已无法动弹,蓦地摔到地上。

他被下药了。

可……为什么?

上空传来一声低笑:“唉,还是这样好。”

岳凌霄身体不能动,意识却是清醒的,清楚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当着他的面,褪下外衫,露出雪白的藕臂。

他咬了咬牙:“你疯了!”

阿嫣走了过来,微微俯身,怜惜地抚上他的脸:“你忘记了?我说,有一件事必须做,那不就是你么?”

岳凌霄心中不解,又觉得愤怒:“你——”

“皇帝背着我与我妹子好上了,我虽是废妃,名义上仍是他的女人,临死前,怎么也该红杏出墙一次,给他织一顶好看的绿帽子,你说,对不对?”

岳凌霄额头上满是冷汗。

她……她是真的疯了。

但她看上去又是那么清醒,而且和平时弱不禁风,淡泊不争的阿嫣……简直判若两人。

眼前的女子眉眼带笑,不同于往日淡然的,带着一丝凄楚的笑,那人唇角的弧度美艳肆意,张扬夺目。

脱衣抚发的动作,又是那般妩媚。

阿嫣低低笑了声:“这几天着实憋坏我了,偶尔演戏可以,演的久了,真是又累又烦。”

她弯下腰,想把岳凌霄扶到床上,折腾半天还是拖不动他,只好暂且放弃:“罢了,地上也行,我不挑剔。”

岳凌霄暗暗运功,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撑着坐了起来。阿嫣瞧着有趣,推了他一把,他又往后倒下,躺在地上,只气得狠命瞪她。

“放心,我这个人很正直的。”阿嫣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对他说:“这辈子,我从未真正勉强过谁,你也一样。我给你下的是迷魂散,又不是别的,若你真的不想,我连碰你一下都懒得。”

她盯着他的眼睛,柔软的嘴唇动了动,轻轻的一句话,尾音勾了起来:“你……真的不想么?”

西装笔挺的男人低下头,看了眼惴惴不安的小助理,温声安抚:“让你费心了。”

小助理一愣:“……没、没有。”

江离眉眼含笑:“回去告诉安小姐,以后这种小事,打个电话就好。”

他停顿片刻,轻叹了声,语重心长的说:“我尊重她拍戏敬业的态度,但也要注意身体,不能总熬夜。”

他的目光温柔而平静。

小助理不知怎么的脸红起来,心脏越跳越快,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默默垂下头,企图掩饰刹那的心悸。

这个人……

斯文儒雅的气质,低沉醇厚的声音,温柔含情的眉眼……对女人来说,全是致命的剧毒。

他认真看着你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仿佛他的世界里,只剩你一人。

小助理咬了咬嘴唇,内心百感交集。

——可惜这全是幻觉,江总的心里,只有安姐。

“我知道了。江总,那我先走了。”

江离凝视着小助理失落的背影,轻笑了声。

耳边突然传来秘书小宋惊讶的声音:“江总,那不是苏嫣吗?”

眼底的笑意淡去,江离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看向大厅门口。

惊讶的远不止小宋。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女人身上。

起初还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最后只剩下突如其来的死寂。

用前卫的网络语言来形容,大概就是——闭嘴惊艳。

这几天全网疯传的那组图里,苏嫣神经质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以至于很多人一时间根本认不出她。

阿嫣对他人的关注毫不在意,从左到右扫视一圈,视线定格在江离身上,便很自然的走了过去。

小宋转过头,有点紧张:“江总,要不要我去拦住——”

江离微微摇头,止住他未尽的话。

阿嫣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对他们行注目礼,纷纷散开。

女人嫣红的唇上扬,轻轻叫了声:“江总。”

江离说:“如果是来道歉的,免了。以后买卖两清,各不相干……”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我没有针对你的理由。”

因为不值得。

阿嫣似乎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开口,语气格外的真诚:“没有眼袋,没有黑眼圈,嘴唇颜色浅,皮肤状态好……江总最近修身养性,精气神真好。”

江离怔了怔,眉心渐渐拢起。

阿嫣叹了口气,遗憾的说:“江总虽然还没抱得美人归,但已经有了为佳人守身如玉的打算,看来是没兴趣和我重温旧梦了。”

江离身体前倾,语调依旧平和,隐隐却有了不耐烦的意思:“苏小姐,说人话。”

阿嫣笑了起来,斜着眼看他:“江总也觉得我疯了?我呢……”一指点在红唇上,煞有其事地思索片刻,继续道:“我呢,是真的怀念江总在床上的雄风,可惜您决定清心寡欲,我也不好强人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