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有些意外。

他将都水监的水工齐聚于此,除却欲要以老带新,使众人跟着熟悉汴渠、洛水,也有另一重打算。

前几日的铜、绢,真正论起来,不单是吸引他们铆足力气干活,同时也是想要慢慢给水工们养成争先做事的习惯。

不能说世间所有的好水工都在都水监内,总有那么一二漏网之鱼,可若是都水监里的水工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想要从其余地方寻到办法,更无可能。

他本来打算的是等到得泗州,所有路程尽皆走完,复再来抛出那一个问题,集众人之力而决之,谁成想,竟是遇得沈存复这一条大鱼自投罗网。

多日相处,顾延章已是知道沈存复脾气偏激、鲁莽,然而对于这样精于水事之人,也当得起特殊对待,是以并不多问其人为何从前并不出声,直至此时才来说,而是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道:“愿闻其详。”

沈存复便道:“我祖上有一妙法,用来量测两地水位相差,不过早失传了,我只知道是用什么器物来行事,上回听得公事提起,回去想了又想,花了许多日,总算得了个办法,若是我这法子不成,旁人也再无招数了。”

他口气狂傲,一面说,一面偷偷拿眼睛打量顾延章,过了好一会,才自怀里掏出一份有些发皱的文书。

顾延章伸手过去,竟是花了些力气,才把那文书从他手中接了出来,就着灯火细细去读。

那一份文书上的字迹十分难看,这也罢了,其中叙述混乱,颠三倒四,当真是解说得一塌糊涂。

顾延章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三五回,依旧还全无概念,只好逐字逐句地拿出来同他细究细问。

沈存复是典型的匠人性子,只会做事,不会说话,听得顾延章问,指手画脚地描绘了半日,依旧哩哩啰啰、含含糊糊的,急得满头是汗。

他只觉得自己思维清晰,虽说卡顿了几句,可要紧之处,交代得无比清楚。

“只要把河道挖开,另就得了一条河,等到汴渠里的水流得进那条河里,那条河不就同汴渠一样高了?多有挖得几条河,把那河深累加,所得总数,正就是泗州至上善门的高低之差,至于掘淤泥当要多深,只要看着两地水深差别来做,就出不得错,这般一来,也就不会有河水倒灌农田、房舍之事,便是有,只要合计得当,也不会损伤太大。”

沈存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只觉得自己说得如此简单、如此明了,便是傻子都能听明白,是以见得对面的顾延章皱着眉头,盯着那纸页上的字迹看来看去的模样,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顾延章指着其中一行字,问道:“什么叫‘决河在外,筑成新河,验河深浅’?”

沈存复比划着道:“就是在汴渠外头挖河,把水引进去,再查这水的深浅!”

顾延章问道:“为何要查新河深浅,这做法与直接勘测汴河深浅,又有什么不同?”

沈存复方才解释了半日,见得对面复又问出这样一句话,当真是火从心起,怒道:“恰才不是说了!不引新沟,怎的量高矮!我说了那许久,你怎的就听不懂呢!!”

他口中叫着,又忍不住把手去拍桌子,整个人焦躁得不行。

世间少有无因无果的事情,若那沈存复性格没有这般乖张,不复如此戾气,以他之能,又怎么会在都水监许多年,依旧还只是个小小的水工?

而其人不但自负己才,也唯恐他人学了去,所有独门秘法,尽皆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