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于良揉着眼睛坐起来,抱双臂哆嗦一下,看见采蘩和阿慕在师父两边跪着,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能面对面这么平和。

“山上可真冷,我连梦里都在找棉袄穿。”他搓着手,又脱下身上的外衣,朝师父走去,“师父能睡着就好,不过要小心着凉。”

语姑娘也醒了,却冲着左拐僵冷的面色发呆,然后再看采蘩死灰般白的脸和红肿的双眼,立刻全身一颤,捂住嘴开始抽泣。

于良蹲下去给左拐盖外衣,好似全然未觉异样。

“师兄,不用了。”采蘩声音有些哑,“给师父磕头吧。”

于良动作一滞,衣服掉落在左拐腿上。

他马上拾起,仍继续盖衣,“师妹,你这就不对了。师父虽然平时对我们严厉,也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怎能记仇呢?”

“于小匠……”语姑娘哭成了泪人。

采蘩一把抓下于良的手,“你是男子汉,别做婆妈的事。师父已经走了,再不会疼,也不会冷。你既然看出来,就不要逃避。”

于良却挣开她,“师妹,这种话不可以胡说的。师父只是睡沉了而已。他以前就这样,睡个午觉就到第二天天光了。你跟他的时候短,不知道他睡觉是打雷都不醒的。师父的身子骨很硬朗,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随着眼泪掉出来,他发出了呜呜声。“师父……师父一定会好的,你别咒他!”

他又捉住左拐的双肩摇动,“师父,你醒醒,天亮了,我们还要翻山呢。今天换我背您。您昨天不是笑我没力气嘛,您看着,我能像那个阿慕背您一天。”

左拐的身体倒了下去。

于良呆瞪着眼片刻,不由倒退两步,神情从无法相信到绝望哀痛。喃喃道,“是我。是我害死师父的。”

他双腿一软,跪着爬到左拐身前,一边痛哭,一边脑袋拼命磕地,“师父,我对不起您。您慢点走。等我一会儿,我这就下去接着伺候您。”说罢,他起身,红着眼看看四周,突然朝一片石壁冲了过去。

于良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己都没缓过来的采蘩也听不清,因此眼睁睁看于良去撞石。大惊失色却反应不及。

语姑娘尖叫出声。“于小匠,不要!”

然而,于良这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耳畔风声。他虽然嘴里怪阿慕,甚至为此动上了拳头,但心里很清楚那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其实想逃避师父为救他而受伤的事实。像他这样懦弱无能的人,活着还有什么用。石壁近在眼前,他心一横。闭眼顶头撞了上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股大力将他拦腰往回拽,还有怒喝声。

“要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不用别人给你收尸。你当我们的面自尽,想着横竖有人救吧?”阿慕抓住于良后,往地上一扔,面色铁青。

于良赤火双目,爬起来挥拳打去,“谁要你救?”

阿慕眸子眯紧,但这次却没躲,结结实实挨了于良一拳之后,才挥出自己的拳头。

两人你一拳我一拳,不像打架,倒像特意求揍,一定会等对方打到身上,再打回去。因为他俩都痛苦难当,需要嘶吼才能呼吸。

“别……别打了。”语姑娘想上前去劝。

“让他们打,以为身上疼了心里就不疼的傻瓜……”采蘩将歪倒的左拐放平,用于良的衣服盖住那张平静的胡子脸,眼中雾气却不能由此散去。

语姑娘跪下来,磕了头,低低啜泣,“为什么好人不能长命呢?我爹,我姐姐,现在连左大人也走了。这究竟是怎样的世道?想看那么一点太平的希望都不能。”

身旁忽起了风,语姑娘抬头,见采蘩缓缓站了起来,神情如冷霜冰寒,目视前方,捏起的双拳正在颤抖,周身仿佛燃起火焰,散发无边的恨。她顺着采蘩的目光看去,眼瞳张扩,惊怕到咬唇抽气,然而再看一眼静静沉睡的左大人,很快便镇定了。她想向身旁这个无所畏惧的女子看齐,即使大难临头,也能气势如虹。

“哈哈哈!我没看错吧?运气这么好。本来还以为你们已经翻过山了,可是不亲自上来搜一搜,我心中难平。毕竟花了几日的工夫,要是空手回去,都不好意思跟大帅交待。”大摇大摆出现,勒将军贼眼溜溜,停在采蘩身上,笑面立刻出现饿色。

乱石野树之后,齐兵纷纷亮出来。

这才意识到被人追上了,于良和阿慕的拳头即刻一致对外摆开。可是,他们的两双拳头,怎么对付得了上百双拳头?

“嘿嘿,劝你们省省力气,这山头上全都是我的兵,除非变成鸟飞出去。”勒将军直盯着采蘩。

只在眨眼间,那妖美艳丽的容颜冰雪消融,春风化雨,绽放出酥媚入骨的笑。风流漾在桃花眸中,樱唇微微启开,漂亮的白牙嗔咬那抹诱魂的红。

众所周知,采蘩之美,比不得沉鱼落雁,更不是倾国倾城。在君子和贵族眼里,她的美过于媚俗,看上去很容易得手,让人不屑施怜。但对于好色之徒,好比勒将军此类,这种天生的妩媚正中下怀,恨不得立刻销魂噬骨。更不说,采蘩若用后养之勾魂功力,上不怕天公,下不怕地母,君子贵族照样有把握擒在手心里。

所以,这一笑让勒将军流了口水。哪怕她穿着脏兮兮的士兵服,哪怕她如丝绸般亮滑的乌发现在东一撮西一缕的打结,他只看到了她的笑颜,感觉连骨头都要化去成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