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晴。

比试将进行到成原纸的阶段。

采蘩到千秋纸坊时,西骋在前院叫住了她。他双掌包扎着白布,看似烫得不轻,但面上青髭不见,因酗酒削瘦下去的脸出现了以往沉静贵傲的神情。

“我为昨日对左大匠的不敬致歉。”他道。

烫伤,也许让他痛楚了片刻。但就在那片刻,他看到了采蘩的状态。外行人可能不知,然而他知道,师父也知道。

师父说,他当初特别提拔乌睿进御纸坊,正是因为这种愉悦无我的境界。这样的境界,能做到的纸匠万中无一。即便是乌睿,也只让他看过那么一回。

师父还说,传闻中左伯有秘诀留给后世子孙,如果是真的,那么采蘩和乌睿如此相似的展现,极可能就对秘诀有了一定的掌握,甚至完全领悟。如此一来,此次比试他西骋就算正常发挥,都未必能赢,更何况伤了手。

师父的意思竟然是让他借手伤退出。当西骋意识到这点时,几乎烧成灰烬的心重燃了斗志。他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和情感,若连造纸之能都不再,那真成了一无所有。数月前还根本不会造纸的一个女子,他输给她的话,不仅辱没了自己,更辱没了明儿和语妹。

“看来西大公子终于清醒了。”采蘩一抿唇,淡淡笑答,“我接受你的致歉。”

“我一旦清醒,你就不可能赢我。”他已经振作·便会使尽浑身解数。

采蘩仍笑,“自信是好事。

都城中那么多人推崇西大公子的造纸术,但我迄今为止只见过一次你的游戏之作,实在无从觉得你出色。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我能一睹你真正令人推崇的技艺,期待得很。”

西骋无法理解她的轻松姿态,“你不怕输吗?”

“每个人都在问我输赢的问题啊。”采蘩微微仰看一望无云的天空,“西大公子,你知道纸到底有多贵?”

“呃?”西骋还真好好想了想·“曾有洛阳纸贵,又有纸贵如金。”

采蘩呵笑,“洛阳纸贵,贵的其实是好文章,并非纸本身。纸贵如金,是很贵了,但金有价。”

“按你所说,难道纸可贵到无价?”西骋轻嘲,“什么纸?说与我听听?”

“不知道啊,我正想自己造造看呢。若有一天造出无价的纸来·西大公子可帮我鉴定一下。得你肯定,想来我师父也会满意。”采蘩对他语气中的嘲意并不在乎,“不过,西大公子,事先跟你说一声,我今日会完成藤纸。”

西骋顿时眸子一敛,“劝你谨慎些。虽说当初约定是造普通的藤纸,但评纸却要看谁的纸好。你以为普通藤纸能赢我?总之,我也跟你说一声,你今日之对手却不是昨日之酒鬼·千万别小看我。哪怕这双手废了,我造的纸将无瑕疵。”

“无瑕疵?”采蘩眼睛发亮,“那我可饱眼福了。”

这就是愉悦无我吗?看着可笑。造纸是一门深妙-的学问·可不是用来嘻嘻哈哈玩乐的。西骋无法认同,转身往中院试场走去。

这日,两人造纸的节奏就换了一换,成了采蘩快西骋慢。

“真是赏心悦目。”和秋路西驰坐一桌的千小胖想作画了,叫来小厮备文房四宝,“童大姑娘的动作,或干脆,或柔巧·配合窈窕纤美的身姿·简直如仙女织云。”

西驰阴脸,“动作漂亮又有何用·这是造纸,不是跳舞。要不是大哥伤了手·怎能落后于她?她动作饶是快,最终还得看造出来的纸好不好。”身为兄弟,自然偏帮亲兄长。

秋路不声不响,只是看着。

采蘩开始抄纸。一身天蓝袍已换成灰布衫,青丝高髻全包在一团方巾中。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半截藕白的手臂。双手张帘,纸槽似乎高了,她踮起脚,深吸气,帘入槽,再随深呼气,帘浮起。第一抄后,又完成二抄,也是一气而成。

她额头晶亮,眸中晶亮,脸上晶亮,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但这种光芒在分离覆帘后突然收了个干净。她背对着众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如此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西骋都进入第二道工序了,她仿佛毫无察觉。

“哈,大哥也开始抄纸了。”西驰高兴。

这时,就听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众人听了还在疑惑,却见一穿着明黄龙袍的老人走进院门,连忙跪地群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连西骋也跪下接驾,唯有采蘩仍背身站着。

“好大胆!见了皇上为何不跪?”公公尖声尖气。

但采蘩没反应。

姬钥于良急啊,恨不得起身跑去拉她,可皇帝没说起身,谁也不能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