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繁花回到南陈主船上。

余砻正室阿古氏已经用过早膳,正在喝茶。阿古氏是鲜卑贵族,余砻与她的结合是权权的结合,余砻有强大的祖父和父亲的庇荫,自身并无野心,镇日闲赋,或出游或邀友,傍家族的金山银山,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阿古氏相貌中等,但一如大族千金,手腕心机极其厉害,又育有二子一女,其父辈与余求称兄道弟,因此在余砻面前长宠不衰,后宅随她心意操纵,没有敢不服的。

繁花不服,因此吃了阿古氏很多苦头,她那样刚烈的性子到如今也略通了阳奉阴违,不再与阿古氏在明面上争锋相对。即便如此,她骨子里时不时流露出的骄傲和自尊仍让阿古氏十分不喜,只要逮到机会就掀翻践踩。

这不,繁花上前来接茶碗,阿古氏状似不经意,提前放手让她漏接了杯子,因此趁势甩她一个巴掌。

“怎么,以为有人能给你撑腰了,一回来就给我脸色看?”阿古氏不骂人,但说话和骂人一样,不给繁花招架的余地,“你的好姐妹比你有出息啊,一个村里的姑娘,她就不像你似的只盯准俊俏郎君,所以人家就成了正经大小姐,而你——”冷哼。自有贴心的丫头给她重新端来热茶。

繁花不抚脸,静立一旁。她曾经为这样的委屈跟余砻哭过闹过,到头来只是让余砻腻厌,渐渐冷淡了她。她后来才知道这是阿古氏的手段。阿古氏太了解余砻了。余砻的日子向来轻松惬意,温儒雅气,容易对温柔漂亮的女子动情,但对拈酸吃醋而失去柔婉的姬妾便会弃之如履,再不复从前的情意。

看繁花如此,阿古氏这才满意了,“对了,跟我说说你的那位好姐妹吧。怪好奇的,出生在山中小村,却有这般羡煞人的境遇。她爹娘是猎户还是农人?”

繁花垂眸不动,但道,“蘩妹妹的爹娘是从外面到村里落户的,虽说还是凤尧村的地段,可住得其实偏远,平时和村里人没有太多往来。她小时候常溜出来跟我玩,越大越疏淡,又闹了一次,我们之间就再没见过面了。”

阿古氏又探道,“你俩名中一字音同,我听说小村子里的姑娘都有小名,村人如何区分你二人?”

繁花淡淡回答,“不区分,爱把两个字故意搅浑,繁丫蘩丫的叫,横竖采蘩妹妹一年都进不了村子几次。不过,小时候倒是很好玩的,异口同声地答应。也因此,我和她感情才这么好,长大了仍惦念着。”

“也是地方小,一字音同就能说巧。长安城里有多少叫淑婉的女子,我可不与之称姐妹。”阿古氏言语又讽,“罢了,你下去吧,等会儿就要开船,你安分点,别随便上甲板,让别人以为余家的姬妾没规矩。若童大小姐再邀你,一律推了,又不是亲姐妹,童氏巨商富贾也与不了你半点好处。你更不是自由身,主子跟前要伺候,哪能一天到晚陪她聊天去。别忘了,当初你自己签的卖身契,我可没逼你。”

对,没逼她,是她瞎了眼傻了脑,以为那份情可天长地久。繁花退了下去,怀里揣着一封信,大牛给她的。大牛说看到它压在她爹娘的坟前,山崩前他抢拿了出来。信,劝她。劝她放下心中的恶念,因为如今发生的一切固然有别人的错,但她自己也应该自省,而且她以为这就是悲局了,其实却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只要她珍惜自己,坚强地活下去,路很长,亦可能有喜局。信没有署名,显然写信人不想让人知道是谁。然而,听到余砻跟她说起一位陌名的同乡时,她就猜了,这样的猜测在认识了采蘩后得到肯定。这封信是采蘩写的,她不懂自己心中的打算是怎么让采蘩得知的,或者采蘩究竟从哪里得知她那么多事,她却因此改变了心意。她仍恨余砻,但信上说得对,她就算杀了他,自己也不能快乐。不如洒脱放手,给自己另一次机会。

“繁氏,你回来了。”余砻对面而来。

繁花望着他,觉得自己真傻。这男人有什么好,既不能保护她,又没什么本事,如果不姓余,也就一张脸能骗骗天真的村姑。信上说,遇到骗子是好事,长见识长智慧,但没有人会抱着骗子一起死的,顶多就是今后当心些。想到这儿,她嫣然一笑,一扫大半年来的沮丧怨愤和委屈。原来,人真不能孤身行路,需要可启蒙的良师益友。

“我刚跟夫人请过安,要回房了。船上风大,夫君穿暖些。”说完,从余砻身边走过去。

这样的变化吸引余砻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她走,回头叫住她,“繁花。”

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可惜晚了。繁花心中一动,但拿定了主意,不会为之所惑,轻轻笑道,“何事?”

“我有些日子没去你那儿了,等会儿与你下棋吧。”余砻自己都惊讶心中竟对她还有一丝眷恋。

“不了,夫人有些不适,你多陪陪她得好。你我——”繁花绽露千姿百媚的容颜,痛却欣悦,“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