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他不敢抬头看刘彻的表情,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完全无法揣度刘彻此刻的心思。

他问,是你为陈皇后扶灵的吗?

陈皇后。

明明他是以翁主之礼下葬了陈阿娇,此刻却称之为“陈皇后”……

克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张汤不去考虑刘彻突然问起这件事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只是这样突然想起来一问,他平静地回道:“是。”

只有这样的一个字,也不会让刘彻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张汤忽然厌恶极了此刻的自己,心中藏有秘密,竟然只能低着头,因为害怕被人窥破。也许,去救了陈阿娇就是一种错误吧?

而他面前的帝王,却仰起头,看宫殿:“四十九日了吧……”

张汤不明白,抬头一看,却只看到年轻的帝王抬起手,手指压住自己的眼角,像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一般。

四十九,陈阿娇离世四十九了。

可是陈阿娇死了,乔氏还活着。

只是张汤不可能告诉自己眼前这男人——刘彻,大汉的皇。

刘彻站起来,往昔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忽然全部涌了上来,外面是青天白日,天气很好,虽然还是寒风阵阵,可是看着是清朗秀丽的,宫墙垂柳,那一级一级的台阶,那些恭敬地站立在那里的宫人们……

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有这一切就足够了,只是午夜梦回时分,想起来的竟然全是那四个字——金屋藏娇。

终究是他负了她一生。

“随我去灞陵,看看她吧。”

年轻的帝王走下来,宽大的衣袍对着那迎面而来的风,一下舞动起来,一张俊朗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沧桑得厉害。

张汤却惊讶于自己此刻无情的状态,他看着刘彻站在殿门口那背影,静静应了一声。

他在去灞陵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自己被发现的可能性,刘彻会不会下墓室去查看?会不会发现棺中空空如也?

作为精明的帝王,他心怀壮志,同时也要洞悉下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才让自己一起去灞陵呢?

路上竟然飞起了小雪,刘彻的马跑累了,停了一小会儿,他举起马鞭,指着这天,唇边带笑,素来冷峻的脸竟然舔了几分柔和,“竟然下了雪。”

张汤抬头看,天幕之下一片片的雪花落下来,迎面刮来的风都是冷的。

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转眼竟然变了天。

“陛下,风雪大了,不如——”

“风雪大了,她会冷。”

刘彻忽然这样冒了一句出来,只是转瞬又不说话了。

这漫天细细的风雪,全砸落大地,身后的长安远了,前面的灞陵近了。

张汤在后面骑着马,忽然指教挑唇摇头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陈阿娇还是笑刘彻,或者是……笑他自己。

扬鞭跟上,他却不知道刘彻的心思。

刘彻只是想起了,许多年前,他还小,跟阿娇在馆陶公主府外面的竹林里,看着落下来的雪花,他牵着她的衣袖让她看,可是阿娇却从他手里拽出自己的衣袖,一脸嫌弃地看着他,让他把他手洗干净。

那个时候他哇地一声就哭了,馆陶公主赶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知道是阿娇惹出来的,还训斥了她一顿,可是她却臭着脸没理会。

私下里没事了,她还阴阳怪气地讽刺自己没大男子气概,碰着事儿就要拿出来说。

从那以后他就不喜欢在人前示弱了,因为阿娇讨厌那种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家伙。

后来阿娇被馆陶公主带着来宫中,却遇到有宫人向他投毒,正巧被阿娇看出了破绽,他当时就想要闹,却被阿娇拉住了,他心里是很怕的,只是阿娇不怕。那个时候的陈阿娇,年纪虽然还小,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稳重。

那宫人神色慌乱地端东西上来,却被阿娇斥退,她拿了银簪试毒,却是银簪发黑,他当时又恨又怕,他知道是谁要对自己下手,可是阿娇只是抱住了他,告诉他不要声张。她去捉来了一只猫,却将那毒药喂给了猫,然后立刻就哭了起来,宫人奇怪,上来查看,这才引出有人向他投毒一事。

陈阿娇哭到景帝面前,说有人要害她的猫,那伤心欲绝的状态完全跟在刘彻面前不一样。

景帝当时是什么反应,刘彻不清楚,只是在那之后不久,他就从胶东王变成了太子。

回去之后他又去拉阿娇的袖子,想看看她的眼睛,她却已经没哭了,只是不说话,看着案上丰富的菜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沉郁极了。

后来她埋了那只猫,还给它立了块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