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装神弄鬼,没有想到就是走了,还要闹些幺蛾子出来。

陈阿娇心电一转,原本那平静的眼眸之中却有隐约的暗光一闪,又带了那几分熟悉的高深莫测,主父偃看着她这眼神,忽然觉得心里毛毛地,这感觉就像是忽然之间被奸商盯上了自己的钱包……

他那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话一下就变得结结巴巴地,甚至不再敢说出来,“您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陈阿娇很想脱线地来一句“因为你长得帅”,不过想想当初在对自己的上司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就被炒了的惨痛经历,她还是放弃了,那还是她刚刚进入职场,还是个职场新人的时候的事情。成熟了以后,就知道当初的自己说话欠妥在何处,本来是无伤大雅的话,可能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原因,有了不一样的处理结果。

她不经意之间想到往事,眼里那一层薄薄的冰雪消散了几分——陈阿娇给人的感觉始终是疏离的,方才这一下,这感觉却散了许多,不过也就是那一瞬间。

陈阿娇笑了一下,挑眉,脸上的表情生动了几分,“你方才想说什么?”

主父偃一听这话,就忘了之前对陈阿娇眼神的疑惑了,他手中拿着那竹简,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觉得那像是烫手的山芋,有些握不住,火烫火烫地,他也有些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结巴了好久,才磕磕绊绊地说道:“不知夫人看的这是……”

果然还是东方朔的东西。

陈阿娇打量了主父偃很久,她走到窗边,将那窗放下来一些,以免冷风灌进来,只是模模糊糊地叹了一句“冬天快过去了”,才转过身来,重新坐下,然后伸出手来往前面展开,“先生还是坐下吧。”

主父偃依言坐下,他同时也将那一卷竹简放到了漆案上。

陈阿娇扫了那竹简一眼,然后打量主父偃,原本的痞气都消失干净,此刻的主父偃看上去格外认真,在陈阿娇的眼中,主父偃应当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很有几分小聪明,会玩手段,而且也许还会不择手段,不管外表如何改变,这眼底深处始终带着几分轻浮,怎么也消除不了。

“你对这竹简很感兴趣吗?”陈阿娇这一卷是帝王用人之术,现在这些竹简完全是由陈阿娇处理,东方朔已经将这些东西赠与了陈阿娇,当初接受的时候就觉得东方朔是在算计什么的,可是那个时候想不明白,但是现在却似乎清楚了。

难道东方朔早就知道主父偃会到自己这边来?

不,这未免也太怪力乱神了——她正这样想着,却忽然之间愣住,怪力乱神之事,最大的不就是自己身上这一起吗?

她一下觉得头疼起来,要想的事情简直太多,她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手指指腹压了压,自己是被算计了,不过——见招拆招好了。

跟东方朔这样的神人过招,还是需要一些耐心的。

主父偃听她问得这么直白,倒是也不好再狡辩什么,一下松松散散地坐下来,“的确是有些兴趣,不知道夫人肯不肯借?”

借?

陈阿娇笑了一声,她将主父偃面前的竹简抽了过来,拉开了来,将最开头的那一行篆字给主父偃看,西汉这个时候,隶书是早就出现了的,因其书写较篆书简单,所以在民间使用比较广泛,不过官方公文还是用的篆书,而东方朔的竹简全部用的是篆书。

她这么一展,那“帝王术·用人篇”几个字就在主父偃眼前了,甚至刻到了他的心底。

帝王术。

主父偃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几乎是眼含震撼地看着陈阿娇展开的那几个字,说不出话来。

陈阿娇笑了,她是真的觉得很好笑,在别人的眼里,这是千金难买的治过用人之道,可是在陈阿娇这里似乎也就是打发打发时间,顺便温习一下自己在职场里用过的那些手段,人力资源管理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她一边看东方朔写的东西,一边与自己的经历想印证,慢慢地倒是也能够读出一些味道了,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治国之术,离陈阿娇太远。

可是这东西,离刘彻和主父偃都很近。

或者说,离张汤很近。

她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说道:“你若是真的想看,我这里还有许多。”

她手指一指自己身侧墙边上的书架,上面放满了竹简,那一边都是东方朔的东西,不过她把跟自己HR工作扯得上关系的都清到了另外一边放着。

主父偃没有想到竟然有那么多,密密麻麻几乎是摆了一墙,那种精神玄奥的文字,对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吸引力,他觉得这很奇怪。

“我不相信天上有掉下来的馅饼,不知道夫人有什么交换的条件?”

主父偃这个时候总算是恢复了冷静,他重新变得嬉皮笑脸,“万一夫人日后要我去死,我岂不是很亏?”

“你倒是说到点子上了,我以后还真想让你去死一死的。”陈阿娇也笑,笑得很灿烂,像是要跟主父偃比比是的笑容更像新开的花朵一样——主父偃这个逗比,这才是真的变脸比翻书还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玩川剧的呢!她凉飕飕地扯起唇角,“爱看,看;不看——”

“滚吗?”

主父偃很自动地就将陈阿娇的话接上,很天真可爱地眨眼看着他。

陈阿娇嘴角一抽,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真的是王母派来的逗比吧?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跟你说这些我真是找不到事儿干了,这些竹简都在架子上,左手边的这些你都可以翻,但是只有一点,一个字也不能传出去。”

东方朔是何等惊采绝艳的人物?他的这些东西,别人看不懂不明白也就罢了,可是一旦传扬开来,一定会引起空前的震动。因为东方朔以他朝前的目光,几乎预言了整个大汉的走向,并且规划好了蓝图,百年之后也许不准,可是在这前面的几十年里,按照陈阿娇的历史知识来看,竟然是没差多少的。而且除此之外,他还写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东方朔为大汉勾勒了完美的前景轮廓,只可惜,计划永远只能是计划。

很多东西,就算是以陈阿娇现在的目光来看,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历史有其必然性,至于别人,谁知道呢?

不能传出去,一是陈阿娇暂时还不能让人在知道竹简在她这里,毕竟那一晚隔壁东方朔的故居有那么大的动静,她也算是勉强听了个大概的,似乎是在找东方朔的东西。

东方朔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书简,这神棍始终想着算计自己,大约是想抱自己那消失的胡子的仇吧?

她一下笑出来。

主父偃只觉得陈阿娇一定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郁闷地摇了摇头:“这些艰涩难懂的东西,你就是叫我跟别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啊,跟我交往的都是些地痞流氓,还能指望他们跟我一样吗?”

“听你这话,倒像是自视甚高。”过于自负的人,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是有真才实学,因为自负而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也有很多,有的人一自负就类似于自命清高,于是曲高和寡,陈阿娇不喜欢这样的人。

“其实我觉得很奇怪,你这样的人完全不符合我的审美。一则没有修养;二则你一身轻浮不安,带着躁动,让人看了不能安心;三则你有野心,不过野心很大,能力不强,只有些小聪明,其实在某些人的眼中,也许你除了这身臭皮囊看得过去,其余的实在不怎么样;最后便是,你太自负,并且语出易伤人。”

她这话一出,主父偃那轻松的表情又慢慢地不见了。

他抬头,直视陈阿娇,目光之中轻浮与自负都起来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那么我这么一个不符合夫人的审美的人,现在不也待在了夫人宅院之中,甚至坐在这一张漆案边,讨论着同一卷竹简吗?”

“能坐在我面前,是你自己的本事,我没有否认你的全部能力,你的小聪明很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但是不包括我。”陈阿娇说话不带感情,跟张汤极其肖似,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是同类。

主父偃还是摇头,嗤笑:“我虽然是个混混,但是第一次被人说得这么一无是处,甚至一文不值,尤其是在漂亮的女人面前。”

这轻佻的嘲讽触动了陈阿娇敏感的神经,她凝眉,双眼微微眯起来露出几分慵懒的姿态,似乎眼角眉梢都挂着困倦的意思,可是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眸中那犀利的冷光,“慎言。”

她很喜欢这两个字——慎言。

有时候对自己说,有时候对张汤说,现在她对主父偃说了这两个字。

慎言者,说话谨慎而已。然而什么才叫做说话谨慎?并非一定要小心翼翼,说一句话要考虑千百遍,而是要在话还在心底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判断出这话是不是该说。

慎者,慎重也。

谨慎与慎重虽然只有一字之差,意思也只有细微的差别,可一个“重”字,却有很别样的意思。

陈阿娇对主父偃说——慎言。

主父偃打了个呵欠,这种不雅的动作由他做来是随心所欲极了,“夫人怎么说,就怎么是吧。天色已晚,不多打扰,小人告辞。”

陈阿娇心说他还没说这竹简的事情,怎么就出去了?不过陈阿娇沉得住气,就坐在那里看着主父偃离开。

主父偃与东方朔,算是武帝时期比较出名的两位权谋之人,田蚡、董仲舒、公孙弘、张汤、赵禹、桑弘羊、卫青、霍去病……

那么多风流名士,都集聚于刘彻一人麾下,这大汉盛世,哪里还远?

她挑了灯,用银钗将那灯芯拨了拨,将白日的事情过了一遍,看看是否有什么疏漏之处,最难解决的也就是阮月那丫头的事情。不合格的下属,是迟早会被自己炒掉的。

陈阿娇不急,过了一会儿赵婉画来了,坐在案前,说阮月不见了。

“下午的时候出了那事儿,就再也没有回来。”赵婉画还年轻,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青涩,可是脸上的表情很沉着,“我担心会出什么事……”

陈阿娇却摇头,“去桑侍中府上找找吧……兴许……”

阮月心仪于桑弘羊,毕竟桑弘羊可以算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现在的官位虽然不算高,可日后是前途不可限量,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自己不相信,陈阿娇也就不拦他,这世上总要有人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的。

只是她铁石心肠,看着阮月也不觉得怜惜,她喜欢的是按部就班的事情,上司喜欢听话的下属,并且还喜欢聪明但是不过度的下属。

赵婉画愣住了,“桑侍中?”

她看着陈阿娇,觉得不能理解。陈阿娇却对着她轻轻一笑,“你会不会觉得我比较卑鄙?”

赵婉画连忙低下头,嘴唇一动,最后却说:“婉画只是有些不明白,其实之前您明明有办法不让阮月姑娘受那么多的屈辱,为何……”

陈阿娇绝对是有办法让阮月脱出困境的,只是她那个时候没有出来,而是在考虑别的事情。

赵婉画很诚实,因为这的确是她心底的疑惑,那大眼睛注视着陈阿娇,像是会说话一样。

“不撞南墙不回头……”陈阿娇手撑着下巴,打了个呵欠,似乎是被之前的主父偃给传染了,“就算我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她性子看着温顺,其实比较倨傲,你方才不是称她为‘阮月姑娘’吗?按理说你们是一同到我这里的,你却跟她这般生疏,这也说明一定的问题了吧?”

赵婉画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忍不住就那样称呼了,她跟阮月之间的确不是很对盘,阮月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总是阴阳怪气。

一开始陈阿娇对待两个人是没有偏重的,后面根据两人的性格分派了那样的工作,之后才慢慢显示出了对赵婉画的偏重来,其实陈阿娇不是没给过阮月机会,是阮月自己没能够抓住,如果酒楼的事情她处理得足够好,就不用她再时常去看看了。

每个老板都想要自己手下的人组合起来,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可是这种平衡的度,却需要上位者自己来拿捏,有的是让自己手下的人相亲相爱,有的是喜欢他们之间相互有竞争,在竞争之中制衡。不巧的是,陈阿娇偏爱后者。

而且,就算是让阮月和赵婉画两个人和颜悦色相处,可是藏在那笑容背后的,还不知道是怎样尖锐的刀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