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不明白,只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的感觉让他立刻警惕起来,看着掉转头就往回走的刘彻,张汤眼中异色一闪,拦道,“陛下,何事惊急,”

刘彻眼底忽然就出现了那难掩的焦急和烦躁,冷冷地瞥了张汤一眼,却直接从张汤的身边大步走过去,他狠狠地咬牙,却是有一种战栗的感觉,“那个声音……”

很熟悉。

是他记忆里的声音,他在听到的时候觉得自然,等到离开了那么久,竟然才想起——那个人的声音。

那个女子,曾经是他幼时所仰慕的人,那是从心底不知不觉起来的一种依赖和信赖,少年的感情总是美好纯真,以至于就算后来发展到那样的境界,他每每回想起幼时的陈阿娇,都忍不住心中柔软。

他心里的那个阿娇,蛮横无理的阿娇,此刻都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地交织着,让他内心烦躁更甚。

忽然那个念头就冒了出来:如果他要藏的娇,和他要葬的娇,是同一个人,应当如何?

张汤眼底的阴鹜挥之不去,像是一片乌云,轻抿着的薄唇依旧给人一种寡淡的味道,他不能够让刘彻继续往前走,可是此刻,根本没有办法阻止刘彻,因为刘彻的眼底,不仅有果断的杀伐和帝王的无情,还带着他心底最深处藏着的那一片已经死去的真情。

张汤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他在想自己还是说了吧,可是话到了嘴边无数次,却不知道为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是狠辣的人,对别人狠辣,也对自己狠辣。

别人骂他酷吏,就是郭舍人急了也这样毫不留情地奚落他,可是这个时候,不管他拥有怎样果决与狠绝的内心,此刻却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来。

刘彻在这堪称是空荡荡的冷清大街上紧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他两眼里带着一种迷惘。

“张汤,你听出来了吗?”

张汤摇头,故作疑惑:“陛下是怎么了?”

刘彻头有些晕,过多的事情一下全部涌到心头,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再苦难的日子都过去了,竟然害怕败在这一个人的声音上吗?

他慢慢地将双手背到身后,像是要给自己几分底气一般,他是不是听错了?

毕竟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的愧疚日日地折磨着他,已经让他痛不欲生,别人看到的刘彻,是带着厚厚的盔甲的,他的十二旒冕冠,玄色绣金的龙袍,都是遮掩他伤痕的盔甲,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少年天子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他企图寻找自己的救赎,不过在他选择了无情的帝王之位的时候,就已经背弃了自己唯一的救赎。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从喉咙里憋出来,模糊极了,张汤几乎没有听清。

刘彻说:“看一看,也好让我死心。”

这天下间就算是有再多的人与她相似,也不可能是她,他不过是在她离开之后去寻找关于过去的点点滴滴的记忆而已。

伤痛太深,是他自伤,亦是他伤人。

张汤无言,不知何时,眼角眉梢的戾气化开了一点,那一刻他想,顺其自然好了。

发现了也好,发现不了也罢,他都认了。

张汤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机关算尽的人,甚至他做过很多亏心的事情,审讯别人的时候手段狠辣,将廷尉府诏狱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阎府,他也汲汲于功名,他小心地藏起自己的*……

罢了。

他跟上了刘彻的脚步,越接近方才的一杯酒楼,心情越是平静,而与张汤相反的是刘彻,他越接近那地方,越觉得真的是自己的幻觉,根本就没有出现过那与阿娇如此相似的声音,张汤从不说谎,他说没有听到……

然而终究还是放不下,不想放弃探到那一分一毫的可能,终于重新来到了一杯酒楼前面,门还是关上的,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刘彻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这个时候,风吹过来,已经带了几分细细的暖气,虽然整体依然让人觉得冷,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心活了过来,他是罪恶,是丑陋,可是他喜欢的那个人还是干干净净的,还是那个会因为一只猫而跟自己置气很久的那个阿娇。

陈阿娇大他几岁,可是总是成熟很多。

云也跑得很慢,阳光从云缝里落下来,铺在街道上,锦缎白帛一样,刘彻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敲了门。

“叩、叩、叩……”

只有三声,敲击的时候带着几分迟疑,带着怀疑又带着期待,张汤站在后面,觉得自己眼前的男人很可怜。这是他效忠的君主,美人与江山难以兼得。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陈阿娇是窦太皇太后的外孙女。

很快,里面有了声音。

“酒肆有事,吃酒请夕市时再来。”

刘彻还准备敲门的手,忽然就僵住了,他站在门前,表情一下就沉下来,像是忽然之间阴霾下来的天空。

那紧抿着的嘴唇,僵硬的线条,还有不自然地蜷曲了几分的手指,都反映出他内心的痛苦。

不对,不是这个声音。

他咬着牙,直到觉得喉咙里都要冒出血腥味,才慢慢地松开,“不可能的……”

他不可能听错,或者说他绝对不希望是自己听错。

阿娇的声音呢?

里面的声音虽然沉静,可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个了。

陈阿娇的声音他记得很清楚,他曾开玩笑说陈阿娇的嗓子很适合唱街头那些曲赋,结果被突然出现的馆陶公主刘嫖训斥了一顿,说阿娇怎么能够唱那些曲辞。陈阿娇那个时候只是笑,什么也不说。

他就算是忘记了自己的声音,也不会忘记她的声音。

张汤叹口气,劝道:“陛下,该回宫了——”

“不可能!”

他凌厉的一眼忽然扎了过来,其实不是针对张汤,只是那眼神的确是望过来了,张汤只觉得头皮一麻,几乎就要躲避开,可是最后的理智让他停止了自己的这种举动。

他没有说话了。

刘彻重新抬手,表情变得无比平静,像是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

继续敲门,“叩叩叩……”

里面的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紧接着就听到了门栓拖动的声音,这一扇原本紧闭的门慢慢地开了。

“吱呀”地一声,悠长地,缓慢地,门缝慢慢地扩大,那一道缝看上去是黑暗的,可是随着缝隙的扩大,逐渐地,外面的天光斜斜地照进去。

冬日里头日头很早就偏西,这个时候阳光都是斜着的。

阳光很暖,刘彻的心很冷。

赵婉画站在门里,面色淡淡的,有轻微的笑意,她大大的杏仁黑眼里带着几分迷惑,看着刘彻:“客人是要吃酒吗?”

刘彻退了一步,差点就错脚一步踩空,落下台阶去,张汤伸手扶了他一把,却被刘彻伸手挥开,他此刻就像是受伤的野兽,满心的期待在看到赵婉画的时候化作了失望,乃至于绝望。

他冷冰冰地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