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离开的时候,陶氏正端着东西进来,一看陈阿娇脸上带着那似有似无的笑,眼神里却是冷的,一下怔住,“夫人,”

脚步停下,就在外面的台阶上站住,陈阿娇回身一礼,“无事再留,谢陶夫人之前热情款待,乔姝先行告辞。”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冷淡。

陶氏不明,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端着东西站在外面,还没想清楚,就听到里头张汤忽然之间摔了什么东西,她吃了一惊,走进去,看到整个漆案上面一片狼藉,一张竹简竟然已经被水渍浸染,那墨迹散了些,这竹简却是已经看不怎么清了。

只是张汤方才摔的不是这东西,他摔的是水杯而已。

这东西在陈阿娇走之前就已经毁掉了。

陶氏讷讷地不敢再上前,试探着问了一句:“夫君?”

张汤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他头疼极了,半闭着眼站起来,却背对着陶氏挥了挥手,“无妨。”

哪里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出?

陈皇后的心思陶氏看不明白,可是也能瞧出她出来的时候那一身冰霜般的冷意,陈皇后没有死,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惊奇的事情,甚至说是骇人听闻了,可是现在张汤跟陈皇后之间似乎还有一些奇怪的、不能见人的关系——

张汤的事情自己不能问,那些都涉及到机密。

她放下了食盘,正伸手要将这漆案上已经面目全非的竹简抽走,却不想张汤忽然转头,“不必管它,留下吧。”

张汤的声音沉极了,却已经没有之前跟陈阿娇相谈时候那种掩不住的杀机和锐气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家,不想在陈阿娇面前却屡屡有种被看破的狼狈。

陶氏皱眉:“陈皇后——”

张汤目光锐利,一下扎了过来,“陈皇后已经殁了。”

“可是她——”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张汤俯了身,将那已经毁了的竹简从水渍之中捡起来,然后看向她,她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不该多管。

张汤叹了口气,对着自己的发妻,终究还是解释道:“她名乔姝,陈皇后已经葬入了灞陵,你莫要惹是生非。这世上巧合虽少,但容貌极其相似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不过是一个与陈皇后长得很相似的人罢了。”

陶氏沉默,半晌才道:“我看着乔夫人不像是简单的人,她既然已经离宫,又为什么还待在长安?”

这不是给张汤惹麻烦吗?而且要走就走个干净利落,留在长安恐生祸患。

陶氏的担心未必没有道理,这也是张汤一开始的担心,他看着这满竹简的狼藉,水滴落下去,打在漆案上,有轻响的声音。他想着,只可惜自己一开始就已经踏进了这条路,在他当初被陈阿娇的侍女旦白请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似乎已经是注定了。

他当初将陈阿娇拖下了水,利用着陈阿娇和馆陶公主的关系,要帮刘彻解决在长安的困难,陈阿娇被废于长门的时候,她也拉了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到底是谁拖谁下水,如今已经说不清了。

张汤闭了闭眼,“阿世哪儿去了?”

不想再谈陈阿娇的事情,张汤手里一堆的事情都没有头绪,现在需要想些别的事情。

诏狱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审,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

陶氏想起已经去了书房看书的张安世,心里掠过几分柔软,放缓可声音:“他去看书了。”

“我去看看他吧。”

骨肉至亲么?

只是他走到了书房,里面却没有人,陶氏也讶异:“人呢?”

张汤沉了脸,陶氏连忙道:“阿世这些天很听话,他大概——”

一旁的下人跪下来,“夫人,二公子是去外面了,有人陪着的。”

张安世的确去了外面,他迈着自己那小短腿竟然追到了门外,直接拉住了要走的陈阿娇的裙裾,陈阿娇心下对张汤恨得厉害,表面上看去平静,心中却冒着杀气,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这个时候的陈阿娇只觉得张汤怎么看怎么该死,好心当作驴肝肺,她真是瞎了眼了才会觉得张汤也许会接受自己的好意!

一见到那是东方朔的推恩令,瞧瞧那人的表情多扭曲?人传张汤嫉贤妒能,不见得有几分真,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张汤若真是没有半分嫉贤妒能的心思,便不会处处遭人诟病了!

“活该这死人脸一直是毁誉参半!”

她暗暗咬牙,正想着直接回乔宅,冷不防被人抓住了裙裾,一回头却看到张安世,满腔的怒意本来是想直接发泄出去的,但是一看到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她那怒气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张安世小手拉住了她外面的衣袍袍角,将一片云纹拽在手中,仰着小脸看着陈阿娇。

陈阿娇奇道:“什么事?”

“夫人以后还来我家吗?”张安世牙还没长全,只有白白的几颗露在外面,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甚清晰,不过这样软软的声音,一听竟然就让人消怒了,孩童的天真,最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心。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地回暖了几分,虽则眼底深处还是那一片寒潭的冰意,但表面上已经很和善。

张安世问:夫人以后还来我家吗?

她心里想着的是——张汤这晦气的地方,平日里是门可罗雀,院子里的树上都能够养乌鸦了,自己来这里不是找罪受吗?尤其是还有个油盐不进只会坏事的张汤!

“小安世,为何问我此事?”

她很好奇,一个只跟她见过一面的孩子到底是为什么想起追过来问这件事。

张安世眨了眨眼,“因为你来了,爹也回来了,我娘说你是贵人,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孩童天真之言,最容易说出的就是一些被忽略的真相。

陈阿娇心情有些沉重,她半蹲下来,平视着小小的张安世,“你爹他经常不回家吗?”

“娘说爹很忙,所以常常没有时间回来看我,她还说如果我好好读书的话,爹就会回来看我。”张安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又说道,“可是我已经很努力很用功地在看了,爹每次看完我的功课也不理我……”

他有些委屈地埋下头去,不自觉地塌了肩膀,一副丧气的模样。

此刻的张安世,触动了陈阿娇心底某根最隐秘的弦,她面上淡淡地,伸手摸了摸张安世的头,“你爹的确很忙,所以——”

“我知道,我爹是个好官,还是个清官,坏蛋们一听说他的名字就不敢作恶了。”小安世的脸上带着几分自豪的神气,就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最得意的宝贝一样。

陈阿娇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算是比较了解张汤本质的人,面对一个孩子对他父亲的景仰,竟然觉得有些无法面对起来。

她沉默了许久,在张安世那天真不染尘俗的目光下,只能慢慢勾了唇,轻声道:“张大人是个很好很好的官。”

张汤正好站在门边,面无表情,陶氏就站在了他的身边,想要出言喊张安世,可是在看到陈阿娇那说不出感觉的表情的时候,忽然有一种难言的心悸的错觉。

对,错觉。

陈皇后的眼底,怎么复杂到让人眼底酸涩,想要落泪呢?

陈阿娇看到了张汤,却没有搭理。

张安世还拉着她的裙裾,咧着嘴笑道:“那夫人你还来我家吗?”

不,她不想来了。

尤其是不想看到张汤。

可是她无法对这个孩子说出口,她只能说:“也许会来的。”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大约还听不懂什么是“也许”,以及陈阿娇这句话背后藏着的那些深海一样返潮的思绪。

张汤,死人脸,毁了她带来的竹简不说,还臭着脸说他不需要。

很好。

陈阿娇唇边的笑容加深,不动声色的看了默立在门后的张汤依一眼,对着张安世招了招手:“小安世你过来,我跟你分享一个小秘密好不好?”

标准的欺骗孩子的表情,两眼弯起来,像是轮月牙儿,和善极了,只是后面张汤看着这表情却觉得头皮发麻,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阿世回来。

然而终究不能,在他嘴唇微启准备说什么的时候,陈阿娇的目光如刀剑一般穿了过来,让他不得不闭嘴。

然后便见张安世将自己的小脑袋凑了过去,陈阿娇含着笑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张安世一脸的诧异,问道:“这样真的行吗?”

陈阿娇忍住心中笑意,笃定道:“能行的。不过我们有个约定,你不能对别人说是我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