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到底为什么要布置这么多,”

刘嫖就不明白了,“既然有这么多的误会,你跟彻儿之间说清楚不就可以了吗,”

陈阿娇真是叹气的心思都没了,自己这个娘怎么老是缺心眼儿呢,在有的事情上精明得可怕,在有的事情上却迟钝到极点。

说清楚,她没那闲工夫,过都过去了能怎样,

她方才给馆陶公主说的那些也就是以防万一,“总之你让人注意着宫中的动向,不管是刘彻还是卫子夫。”

“可是这些注意了当然没问题,我为什么还要去贿赂大臣还要帮助那个什么汲黯?那个汲黯病歪歪的,说个话都能气死人,我恨不得在彻儿面前天天编排他!”

刘嫖恨恨地说着,“就是那个汲黯,他竟然还在朝上参了我一本,说我奢侈!”

这都是哪里来的烂账啊?

陈阿娇快被刘嫖的脑回路击败了,有这样的一个娘,也不知道是她的幸还是不幸,说刘嫖单纯,她当初在景帝面前诋毁栗姬那是毫不留情,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脑子就像是转不过弯了一样。

“娘,他是皇帝的臣子,你也不知道收敛收敛,有钱也不是那样花的。”更何况,那钱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心知肚明。

馆陶公主有自己的封地,自然是什么也不愁的,长公主刘嫖常常被别人喊作“馆陶公主”,便是因为她封地在馆陶,也就是说,长公主刘嫖是真正的地主阶级。

有钱,那是应该的事情。

所以刘嫖很气愤,“反正我就是看汲黯那病歪歪的小子不舒服,老娘都要被他给气死了!”

“你才要把我给气死了。”

陈阿娇无奈地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已经有些言语无力。

刘嫖凑上来,拉了拉陈阿娇的袖子,委屈道:“阿娇你肯定有在嫌弃我了……”

“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了。”陈阿娇叹气,“汲黯在刘彻看来是忠臣,你干什么总是要跟汲黯抬杠呢?汲黯这小半辈子都在跟别人抬杠,你知道他是看谁不顺眼就要说一句的,愚直,就是根木头。跟张汤你尚且能够争辩几句,他会顾及着你的身份,可是汲黯怎么可能给你好脸?就因为他忠,所以他命长着,你跟他置什么气啊?让张汤跟他杠着就可以了,你这个性格也不像是能跟汲黯这种人杠出个什么结果来的。”

她是不想刘嫖惹祸上身。

刘嫖也知道陈阿娇的意思,可是这心里不舒坦啊,“我凭什么还要避让这那种人啊?”

她言语之间很是瞧不起汲黯,根本从来没把这种小吏看在眼底,皇家之人从来都是带有一种尊贵的。

不过一看陈阿娇那脸色沉下来,她忙讨好道:“听你的,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成吗?”

“我知道你还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让你这样做,可是刘彻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你抱着哄着的孩子了,他已经是整个大汉的皇了。他是帝王,怎么能够容忍你这样胡作非为?以前景帝舅舅在的时候,他宠爱你那是一回事儿,可是现在……”

“一朝天子一朝臣吗?”

刘嫖哼了一声,却是对刘彻也心生不满起来,想起陈阿娇方才所说的卫子夫一事,这刘彻,竟然敢偏听偏信,信了那卫子夫的话,还最后废掉了阿娇,她改日必要找个时间进宫去嘲讽几句,好叫那负心汉心里不痛快。

陈阿娇不想说这些,她只是摇头:“今时不比往日,你是他长辈,他虽总不好动你,但你以为汲黯不揣度着他的心思,敢就这样直接往上面递本吗?刘彻若是真的向着你,早就把汲黯拖出去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这么一分析,倒是让刘嫖觉得她是真的说对了,细细一想,可不就是这回事吗?

如果刘彻是真心向着自己这个丈母娘,早就把那汲黯处理掉了,哪里还容得下这人来恶心自己?

一时之间,刘嫖又觉得愤怒了。

陈阿娇说道:“反正汲黯的事情你也被想了,想再多都没用,他不过是说你几句,敲打敲打你,你也别成日跟着跟董偃厮混……”

“董偃他人很好的啊。”刘嫖看上的男人都是一表人才,这董偃一开始不过是个珠宝商,后来搭上了刘嫖,这才开始结交权贵,并且就是他出了个馊主意,让刘嫖将长门宫送给刘彻,刘彻已经是皇帝,是天子,如今还要接受别人的赠送,并且这长门宫还奢华到一种境界,如果陈阿娇是皇帝,也得起疑并且不舒服了。

陈阿娇一听到她董偃,就觉得不高兴:“你就整日里念叨那小白脸了,我看你还是早早地回去吧,别在我这儿待着了。”

以往董偃那小白脸一看到陈阿娇就怕得慌,因为陈阿娇对他的态度很糟糕,刘嫖也怕陈阿娇跟那董偃之间发生什么矛盾,因而总是避讳着,害怕两个人碰面,提到董偃,她是尴尬居多的,不过很多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够解决的。

她有些不舍,却过去摸了摸陈阿娇这肚子,惊喜道:“里面小家伙在动诶,我就要当这孩子的祖母了!”

刘嫖那表情显得有些夸张,却一点也不造作,陈阿娇脸上挂着笑,也不说话了。

母女相聚的时间不多,因为之前杂七杂八的事情谈得不少,所以刘嫖走的时候便已经不早了。

她走时拉着陈阿娇的手,要她跟自己一起走,去公主府,可是陈阿娇摇头拒绝了,她说:“过去的就过去吧。”

也就是说,她不会随着自己一起回公主府了。

她的女儿,如今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她走时拉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管你改了什么名,换了什么姓,你永远是我刘嫖的女儿,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现在这个大汉,除了窦太皇太后,谁还能把我怎样?你不要有委屈自己受着,我不能帮你讨回来,总归还是你的助力。让我放心些,阿娇。”

陈阿娇点点头,也将泪意忍住了,“我嘱咐的那些事情,你记得多注意一下……”

刘嫖又哭起来,可是最后又说:“我这哭着哭着倒是把自己哭丑了,你有孕在身,还是快进屋吧。”

可是陈阿娇没走,一直看着她的肩舆走了,自己才进去。

她不知道的是,刘嫖的肩舆回到了馆陶公主府,里面却已经坐了一位贵客。

刘嫖是哭着进去的,周围的侍女们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又是惊慌又是手忙脚乱地看着她,“公主,公主?”

刘嫖直接伸手将那些人挥开,“走开,都走开,本公主这是高兴的……”

她一边走,一边抬起头,却看到原本自己坐的位置上竟然已经坐了一个男人,她一晃眼竟然没注意,等到视线低下来才反应过来,于是又一下抬起头,“刘彻?你来这里干什么?”

刘彻看着那酒尊里面的酒液,有几分消沉的模样,可是看到了刘嫖,她似乎觉心情又好了起来,问道:“看到阿娇了吗?”

刘嫖倒退了一步,“你,你说什么……”

刘彻将那酒尊之中的酒喝干净了,然后随手扔了这酒尊,沉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他竟然是根本不理会刘嫖的回答,自顾自地问着,问完了就看着刘嫖,眼底带着几分阴鹜的冰冷,“朕问,她怎么样了?长公主难道没有去看吗?”

刘嫖这个时候再蠢也知道是自己的行踪早就暴露,她愤怒地看着刘彻,“你竟然派着人跟踪我!”

刘彻嗤笑了一声,什么派不派人跟着的,刘嫖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呢。

“没有跟踪你。”

他这么一说,倒显得自己有多么光明磊落一般,只可惜刘嫖在陈阿娇那里得到了消息,对刘彻的印象早就跌到了谷底,当下刘嫖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彻一早就知道了刘嫖的动静,他只是由着刘嫖去看她,毕竟她有孕在身,刘嫖去看看反而好些,他不过是想从自己这岳母的口中,知道到底她过得如何,现在又怎样想而已……

“我只是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样了。”

刘嫖于是抹泪,“你都害了她了,什么金屋藏娇,你给的那些东西我娇娇哪里稀罕?刘彻,你快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要让别人来感你了。”

刘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长公主,还请告诉我……”

“你不是已经纳了新的贵妃并且对她恩宠异常吗?既然已经有了新欢,就快快地滚开,不要再到我面前晃。阿娇不稀罕,我也不稀罕。”

那卫子夫,自己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欺负她的女儿,以往事情发生得太快,宫里这边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她苦无回天之力,可是现在……

总归是让人越想越生气的。

刘彻今日早晨的时候就收到了眼线密报,他那个时候正在阅奏章,乍一听到这消息几乎就坐不住了,如果不是郭舍人拦着,他立时就要去看看的。

每一日每一日地想她,他们竟然已经有了孩子,他就要成为父亲,只可惜……她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

现在馆陶公主提到卫子夫,让刘彻的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他不想提到卫子夫,陈阿娇那一日的话,让他至今耿耿于怀。

见着卫子夫的孩子,有一个打死一个,如此恶毒的话语,已经让他惮于接触她,可是不看着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想着,以前陈阿娇罚卫子夫跪针板,让后者膝上鲜血淋淋的场面立刻又在眼前,那个时候卫子夫倒下来,他伸出手去扶了一把,惊怒于陈阿娇的狠辣。

卫子夫一个劲儿地说是她自己弄的,不是陈阿娇罚她,一副对陈阿娇怕得厉害的模样,而陈阿娇就那样固执地站在前面,扬着下巴,眼神带着几分睥睨和不屑,唇边还挂着讽刺的笑容,说不是她做的,难道是卫子夫自己伤了自己吗?

她还一副那样的表情,根本不知道是自己错了。

本来他们二人之间还是有旧情的,不管此刻的陈阿娇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总归还是喜欢过她的,或者说,一直喜欢着,然而——为什么他喜欢的那个连杀猫尚且不忍的陈阿娇,会变得如此恶毒?

也就是在这里,他觉得,金屋藏娇,此娇非彼娇。

他不喜欢卫子夫,她的存在意义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控制,没有羽翼的卫子夫,很明显——比宗族关系庞大的陈阿娇更加好控制。

此刻,馆陶公主说他宠幸卫子夫一事,分明有责难的意思,然而他是帝王,他的决定是不容别人置喙的。

“长公主,我是始终是孩子的父亲。我是他的父皇。”

血缘上的亲情是无法斩断的,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馆陶公主刘嫖,“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会成为我第一个孩子,我会让他平安降世,我是这个孩子的父皇,谁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有权关心他。”

馆陶公主冷笑了一声,一拂袖,将那眼泪擦干,却直视他:“我家阿娇蒙受冤屈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是大汉的天子,你也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妻子受到别人污蔑的时候你却听信了别人的谎言,将另外一个女人拥入怀中,你有何颜面说那是你的孩子?她曾是你的妻子的时候,你不曾好好珍惜,一纸诏书废黜了她,她只是曾经是你的妻子而已。可如今,你们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刘彻,刘彻——我求求你,放过阿娇吧……”

她就这样声声哭诉着,最后却跪了下来,对着刘彻长跪不起,她是刘彻的长辈,平日连行礼都是能免则免,现在竟然给刘彻跪下,刘彻忽然觉得眼前刺痛,馆陶公主说的,字字句句……

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曾好好珍惜,一纸诏书废黜了她,她不过是个废后,就算是逃出宫去,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再下一纸诏书将她封回来吗?

皇后陈阿娇已经殁了,所有的王侯公卿都知道这件事,他不可能再让陈阿娇就这样复活,如果再说陈阿娇未死,必然有人说皇帝拿律法当儿戏,也有的人肯定会说陈阿娇犯了欺君之罪,连带着帮助她逃走的张汤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陈阿娇回宫,看上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个死人,是没有办法重新回来的。

可是馆陶公主其他话是什么意思……

“阿娇受到污蔑?”

馆陶公主原本是哭着,转而又大笑起来,看上去很是疯狂,她嘲讽地看着刘彻,“彻儿,你本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对国事你很在行,可是看女人,我比你准。我家阿娇,岂是肯纡尊降贵、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去谋害一个小小的宫人的?再说了,就算真是我家阿娇做的又怎样了?你要记住,她是皇后,你固然可以不喜她的做法,可她执掌凤印,天生要比那些人高贵,她有权力那样做,就算是我家阿娇要那卫子夫去死——她也不能拒绝。”

“你枉称自己是君王,皇天后土,你为黄天,她为厚土,如若有一日你责罚你的臣子,却被对方反咬一口,并且违逆自己,你当如何想?我的阿娇,她是皇后,她曾经是皇后!”

她是皇后,凭什么不能责罚宫女?她高高在上,受到冒犯不该反击?

说是反击都是抬举了那卫子夫!

馆陶公主瞪着红红的眼睛,却是越说越愤怒激扬,她直接一甩袖子,“陛下您还是立刻离开我府中吧,阿娇的事情不许你再管,你也把甘泉宫那个卫子夫给我管好了,若我阿娇有事,我定要她偿命!”

如此的狠话都撂下了,刘彻不走也不行了,他几乎是被馆陶公主赶走的。

只是刘嫖也觉得心中迷茫,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呢?

刘彻和阿娇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原本以为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说出去谁不说是郎才女貌正好相衬?金屋藏娇,多美的故事?

只可惜,金屋藏娇,最后竟然变成了金屋葬娇。

一座金屋,埋葬了阿娇和刘彻的爱情,将帝后之间的矛盾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境地,一切最终走向了崩毁。

刘彻站在馆陶公主府外面,就这样回身一望,忽地苦苦弯起唇角,也不知道是对郭舍人还是自己,缓缓地说道:“幼年时候,我跟她最多的记忆就在这里的……”

郭舍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好不说话。

刘彻也只是随口这么说说,他又想起了跪针毡一事。

“当日得知是她,朕满心都是失望,我的阿娇,绝不是那么恶毒的人。可惜没人知道,朕也想过妥协的,可是她没有给我妥协的机会——朕最厌恶的便是心思歹毒的人,栗姬曾要毒死我,别的宫人在我成为太子之后也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朕活得很辛苦。朕的身边,不该全是那种虚假虚伪的面孔,丑陋到令朕发吐。”

“当时,只要她肯解释分辨一句,朕都会相信,可是她不悔改,她不悔改……”

甚至两个月前还对他说出了那么歹毒的话,就算是卫子夫的孩子,也该是自己的子嗣,她便那么不能容人吗?

刘嫖说是卫子夫诬陷了陈阿娇,她若没做的,怎么自己默认了?

刘彻觉得疲惫极了,曾经爱着的人已经面目全非,就算是那一张脸还是那样,他也觉得似乎找不回过去的感觉。就那样将手背起来,黑袍肃穆,交领的深衣,将他一切的疲惫和感伤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往回走着,回到那冰冷的,没有人情味儿的宫殿。

可是走了几步,他还是觉得累。

——我家阿娇蒙受冤屈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是大汉的天子,你也是她的丈夫,在自己的妻子受到别人污蔑的时候你却听信了别人的谎言,将另外一个女人拥入怀中,你有何颜面说那是你的孩子?

刘嫖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他顿住脚步,然后喃喃道:“她是皇后,可就算是皇后,便能以莫须有的理由随便责罚他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