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射猎,似乎永远比较无趣,李陵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刘彻的身边,竟然也只剩下了郭舍人,旧日的好友都慢慢地开始走远,他弯弓而射,远方一只大雁。

“陛下箭法越来越准了。”郭舍人连胜称赞着。

刘彻却觉得无趣,牵着马调转头,循着林间道继续往上走,“半年前在这里的时候,东方朔还反对朕扩建建章宫,可是如今,东方朔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这里,便只有朕的建章宫。”

郭舍人一听到这茬儿,便想起自己跟张汤曾经争论过此事,不过在之后便遇到了陈阿娇的侍女旦白,这个旦白在陈阿娇走后并未离宫,而是央求了他悄悄给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就潜伏在了宫中,不过“潜伏”这种说法是郭舍人以为的,其实旦白什么事情都没有干。

不过郭舍人一向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前些天刘彻让他去注意卫贵妃的动向的时候他便猜到了事情有变,因而去问了陈阿娇旧日的侍女旦白,只是旦白——半句话都没有说。

郭舍人有些不理解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如今有了为陈阿娇洗清冤屈的机会,她却还保持沉默,实在不像是陈阿娇昔日的心腹。

“陛下何必想那东方朔呢,天下贤士那么多,不缺这东方朔一个啊。”郭舍人嘀咕道。

刘彻却是不说话了,天下贤士虽多,东方朔却只有一个,那般地料事如神,那般地出神入化……

他心里念念想想的全是推恩令……

“陛下——看前面好像有只鹿!”

郭舍人一下往前面一指,表情极其夸张,而且甚是兴奋。

这天下,本该逐鹿。

刘彻笑了一声,举手将那雕弓挽成满月,箭头对准了那鹿钻去的位置,正待要射出之时,整张弓却“啪”地一声自中间断裂!

郭舍人惊了一下,“陛下!”

嗒嗒嗒……

手臂上的鲜血不断地往地上滴落,将弓挽成满月之形需要多大的力量,这弓反折的时候便会反矬多大的力量,直接因弓弦的反力而弹向了刘彻的手臂,划出了一道血口,鲜血顺着手掌一下就全部流出来了。

后面跟着的羽林军大惊,郭舍人忙跳下马去给他捂伤口,刘彻坐在马上,却只是忽然松开手,任由那断弓落地。

后面有人道:“是何人准备此弓!给我出来!”

刘彻听着,却淡淡道:“罢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很快就将那锦帕染红了,“弓断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陛下,这哪里不是什么好兆头?您的力量已经能够拉断这几十斤的弓,这正是雄主霸天下之力,何必在乎什么兆头?”

这是桑弘羊的声音,他表情淡淡,似乎一点也不受刘彻受伤的影响,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地拔俗。

刘彻闻言是大笑起来,直接一挥手让郭舍人不用再继续包扎,“小伤而已,桑卿此言,甚合朕意。”

“不过是说出了陛下心中所想罢了。”

桑弘羊既不居功,也不避讳,商人出身的桑弘羊,家为洛阳巨贾,刘彻乃是不拘一格,自古士农工商,商者为末,一般不得为官,可是刘彻却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便已经任用了他,虽然这么多年官位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在刘彻的身边也没有张汤等人那么显眼耀目,然而他知道——自己施展才能的机会已经快来了。

他此言,可以说是揭穿了刘彻的野心——或者说是雄图。

然而刘彻没有责怪他,只是看着林中那鹿消失的方向,轻叹了一声,却道:“回宫。”

回宫,换常服,郭舍人惊异:“陛下这是要去哪里?”

刘彻抬眼看他,却没说话。

郭舍人一下就知道这是干什么去了,最近换常服出去还能为了谁,不过这倒是让他想起来,“陛下,您让我看着的那件事有了些眉目……”

刘彻双手展开,让女官为自己换衣服,听此一句却道:“你下去吧。”

那女官叩跪退身而去,然后刘彻自己动手系上腰带,“说吧。”

“那一日回宫之后,卫贵妃召集了几个宫人,后来却因为这几个宫人打翻了茶水,将那些人责了廷杖,然后遣散出宫了。”

这事情发生的时间太巧,郭舍人也算是个有心眼的人,几乎一瞬间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刘彻目光一愣,却笑了一声,心中的感觉却复杂到无法言喻,他忽然问郭舍人:“当初,你也觉得是阿娇做的吗?”

郭舍人有些为难,他想了许久,抠了抠自己的额头,讪笑道:“我怕我说出来陛下您又要说我……”

这倒是有趣……

“你说吧,此刻我只是九哥。”刘彻一说这话,就相当于给了郭舍人赦免,无论他说出什么来都不会受罚。

郭舍人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道:“其实我还真觉得是陈皇后做的,毕竟……我觉得吧,在宫里的时候,这皇后娘娘跟现在差距很大,我觉得当时的皇后娘娘就算是直接杀了卫贵妃,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要说那不是皇后娘娘做的,我才觉得奇怪了。我老郭说句话九哥您别生气,贵妃娘娘也服侍过九哥很久了,九哥现在却怀疑她心肠歹毒敢陷害皇后……这……”

“那你方才不是还说卫贵妃有不一样的动静吗?”

刘彻转过身去,对着铜镜将衣冠整理好,声音很平静。

郭舍人道:“也许是贵妃娘娘看陛下今日冷落了她,您不是也当着人家的面儿砸了茶盏的吗……”

“原来你是为她求情来了。”刘彻玩笑了一句,却让郭舍人吓白了脸。

郭舍人忙道:“不是啊,我不过就是这么说一说……”

“好吧,瞧把你吓得,没说你什么。”刘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新包扎好的伤口,“你去把那些个被卫贵妃遣走的宫人悄悄找回来,记住,悄悄地。”

其实郭舍人之前说的并没有什么错误,当初刘彻觉得是陈阿娇让卫子夫跪针毡这个判断,是寻常人会做出的判断,他终究只是个人,不是什么神——人人都说他是天子,大汉天子……

那个时候他已经以为阿娇不是原来的阿娇,对她整个人便没有了信任,又因为此前种种,她的嫉妒,她的蛮横,她的任性,她的狠辣……一桩桩一件件,堆积起来,就成了误会,那解不开的误会。

正常人会想到卫子夫自己跪针毡陷害陈阿娇吗?

那个时候的卫子夫,何其无辜?

只是现在回头想,馆陶公主说的话,便不在理吗?

未必。

正是因为这样,他开始反省。

“去廷尉诏狱,看看张汤。”

他出去的时候,这样说了一句。

廷尉诏狱,说是专为俸禄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准备的,此前张汤是廷尉,这里便是他在掌管,有很多的高官都被羁押在此,只是张汤怕是没有想到,他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被关在这里吧?

廷尉府萧杀冷清,这里的一贯气氛就是如此。

刘彻直接到了狱中,命人开了牢房门,便见到张汤侧卧在草席上,背部一片血污,看上去狼狈极了。

那一瞬间,刘彻的心底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