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及冠之后,他已经不怎么记得幼时审鼠一事了,但这件事却常常被别人拿出来说。

张汤不胜其扰,每每听到,也就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在他的世界里,过去的就是过去的。

他甚至知道司马迁悄悄地记了一笔。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其实不过是一时恼羞,并无一定要与刑律牵扯的那种愿望,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必然——张汤自己已经分不清了。

在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与治律一事分不开了。

回头仔细地想来,他的童趣,也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玩的是投壶春游放纸鸢,他张汤,竟然是自己设了刑堂审鼠……

他是手段狠辣的张汤,城中妇人常常以他之名夜止小儿啼哭。

这样的事情,常常被当初的太子党们取笑,后来传言投降了匈奴的李陵,在当时拍着张汤的肩膀道:“张汤啊张汤,你这脸如果笑一笑,怕也是有不少美女投怀送抱地,可惜了,可惜了……”

这个时候,郭舍人就往往在一旁窃笑,其他人开始为李陵默哀。

下一刻李陵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于是一下将手撤回去,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张汤咱们是好兄弟,你不能记仇!”

依稀记得,彼时的自己是笑了笑,却没说话。

张汤的日子,其实很枯燥,上朝,审案,回家。

在景帝驾崩,刘彻登基之后,张汤认识了刘陵,漂亮的蛇蝎美人。

他是无所谓的,一向不自认为自己是好人的张汤算是默认了刘陵及淮南王的示好。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

那一天是他们太子党一行人前往馆陶公主府的,穿着红嫁衣的陈阿娇让他们喊她皇后,那姿态是十足的娇憨。

那个时候的郭舍人嘻嘻哈哈,李陵也是一脸的喜气,而灌夫是有些尴尬,张汤却只是垂了眼,想起了以前馆陶公主府的那个陈阿娇。

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沉稳的气质,一向是被整个长安的士族瞩目的,只是现在逐渐地变了。

张汤的父亲只是小小的长安丞,不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经跟着去馆陶公主府赴宴,父亲这样的小吏不过是个充数的,陪于末座,跟身边那些官位不高的大人们推杯换盏。

张汤悄悄地离席了,他已经是少年,却不喜欢这样酒色纵横的奢靡之态,刘彻那时候还小,听说也乔装改扮悄悄地来了。

顺着馆陶公主府的长廊,看着院中的假山,还有堆在长方盆里面的石头,流水,青苔,院边的小竹林,一派雅致,完全与前面的繁华不同。

张汤往前面走着,却听到人说话。

“旦白,你且去后厨,告诉厨子,把长公主布置下去的菜色减掉一半。”

“小姐,这……这是为何?”

“莫问许多,去办就是,若是那厨子问起来,只管说是我说的。”

“是。”

然后张汤便瞧见一身穿深蓝色曲裾深衣的女子从回廊后面出来,举袖掩着半张脸,凝眉思索着什么,转过了回廊,就往自己身上撞过来。

还好张汤见机得快,让了一下,才避免了撞个满怀。

张汤已经听到方才那主仆二人的对话,猜测说话的就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也就是眼前这还没长开的小女孩。

彼时的张汤年纪也不大,却懂得很多。

陈阿娇是吃了一惊,不过在她放下自己的袖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腰间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镇定了,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张汤公子吧?宴席在这边。”

她为两个人都找了一个理由。

那个时候张汤就在想,她真聪明。

他停在这里,位置不尴不尬,分明是听到了她的话,不过这些话说重要也重要,说无关紧要似乎也无关紧要,要是直说他张汤是在偷听,似乎是不怎么好的。

在他还没想好说辞的时候,陈阿娇就已经为他铺好了台阶。

那一瞬间,张汤看着陈阿娇,然而这毕竟是馆陶公主的掌上明珠,窦太皇太后宠爱的外孙女,他不过卑微一小吏之子,又怎敢冒犯?

于是低下头去,解释道:“张汤并非迷路,出席散步而已。”

听他这番说辞,倒轮到陈阿娇愣了一下,她流转的目光安静地从他脸上滑过去,却笑道:“既然如此,张公子请便。廊外有侍女仆人,张公子有事尽可传唤。阿娇先行告辞。”

他微微俯身,而陈阿娇退了小步半,而后才重新迈开脚步,从他身边过去了。

他习惯性地背过手,却忽然觉得这样的举动太过老气,于是又将双手放到身前来,这样便显得谦卑了不少。

这是张汤正在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人不可太傲气,易折。

双手放在身前揣在袖子里,虽然更加老气,但难得地能够让人虚怀若谷,气度沉稳。

负手之人多自负,藏袖之人多谦谨。

而张汤,实则自负,却表现得谦卑。

这便是许多年以后,陈阿娇一眼看破的——她说张汤,实则自负。

他便是自负了又如何?

别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

在这次陈阿娇的小寿宴之后,传出了她失足摔到了头失忆的消息,张汤并无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那一天晚上的陈阿娇,并非他之后所见到的人。

在长门宫之事前,陈阿娇只是张汤过往认识的那么多人中间的一个,虽然是比较难缠的一个。

陈皇后巫蛊之祸,张汤乃是知道地最清楚的人,那一天,他被年轻的帝王召进了宣室殿,他对着自己的心腹臣子说:“朕找不到以前的阿娇了,可是朕不想她死。”

残酷如张汤,只是说:“陛下,该舍便舍。”

刘彻想了很久,张汤也站了很久。

下不了决心的刘彻,下不了决心的帝王。

张汤终于劝道:“陛下不忍心,不如交给张汤办吧。”

此时的张汤跟本不知道,有一天,他也会因为不舍不忍而犯下大错。

他亲手设计了巫蛊之祸,看着刘彻忍痛下令,将陈阿娇打入长门宫,张汤没有分毫的罪恶感,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些是自己主意。只是形势所迫,皇后这个位置,对整个朝局也是有影响的。

这个时候,陈阿娇也不过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而已。

由自己一手炮制,又由自己一手处理,他像是精明的商人——这一手之后,他就成为了廷尉。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陈阿娇会让人找自己。

不得不说,那一刻,他心里全无怜悯的意思,完全只想杀戮。

只是,偏偏那来的侍女叫做旦白,说出来的话,似乎又是很久以前的那个陈阿娇说的了。

不管他是不是想要杀陈阿娇,都是要跟着这旦白走一遭的,只是长门宫之行,终究未如自己所愿。他从来不想放过陈阿娇一命,也不想救她,只是他答应了——因为又一条毒计冒了出来。

张汤在私下对郭舍人说的时候,分明瞧见了郭舍人眼底的不赞同,然而最终郭舍人还是同意了自己的计划。

这的的确确是一条毒计,他表面上答应了陈阿娇,实则却是顺手置她于死地。

只要她假死,躺进棺材之后,她的生死,就全部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张汤想着陈阿娇应该是知道不妥的,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曾扒着棺材边问他机关在哪里,他并非没有看到她眼底深藏的顾虑,但在他一句话之后,陈阿娇看了他良久。

许久以后,张汤去回忆当初的场景,陈阿娇脸上其他的表情都没有了,只有那眼神——那并非是认命,而是赌博。

那一刻的陈阿娇,不是馆陶公主的女儿,也不是陈皇后,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赌徒。

陈阿娇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也不能认命,但她甘愿赌那么一把吧?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当时是在赌,只是不管她当初的目的是什么,她还是赌赢了。

张汤终究不如自己所想象地那么毒。

他抱着她从墓道里面出来,然后看她虚弱的时候还嬉笑怒骂,便在心中安慰自己——只要陈阿娇不出长安,她的性命还是在自己的手上的。

只是……

陈阿娇是想出长安的。

他放纵了自己,善良了那么一次。

他希望陈阿娇离开长安,其实说出来的句句都是假话,他张汤最爱的是自己的官位,自己的权势,区区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影响自己的决定?

张汤真的,只是想放纵自己那么一回。

善良这种东西,在他五岁的时候设堂审鼠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不管真的陈阿娇是不是活着,名义上她已经死了,那么张汤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没有了外戚的陈阿娇,再也无法成为那些人的幌子,即便是有一天有人找到了她,她也不再顶着翁主的名头了。

他歹毒,善良只是那么一瞬间的。

缺少生活常识的陈阿娇,将自己身上的东西当掉了,他找到她的时候,却只看到她失魂落魄。在得知她有孕不能离开的时候,张汤竟然觉得荒诞,原来老天天生是要自己做个恶人的,他这放纵一次的善良也不被允许。

那么,他就这样继续歹毒下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