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苏铭一举跃上,用双手托住即将倒下来的横梁。望月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看到殿门口青年的身影。

依然是白衣,发间眉梢沾了雪雾,他伸手拂过眉眼,眼皮略低,温柔地喊她一声。

风吹过他的衣袂,翩若惊鸿,冰华玉仪。世上美人无数,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也多的是,但独独他站在飘雪中,对她浅浅一笑,那眉目间的暖意,能够消融一切。

像是梦一样。

怎么就有这么戳她的男人呢?

这么戳她的男人,不呆在云门,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了滨江,出现在了她面前?

一定就是梦。

然而管他呢。

不管真假,当他每次向她一笑,她就想走过去,拥抱他——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她已经很知道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

周围乱哄哄的,明火摇曳,和尚们有的已经反应过来,面露惊惶;有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怒气冲冲指责这几个闯进来的槛外人。望月眼中,根本没有这些和尚,上前一步,目中凝起惊喜之意,想要奔跑过去。

然她听到身后苏铭陡急的叫声,“望月!”

苏铭一直彬彬有礼地叫她“杨师妹”,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控着这个距离。望月还是第一次听他叫她名字。

同时,她看到几步之外,杨清面色变了,看向她头顶上方。望月听到一个咔擦的细响,夹杂在一殿混乱中,一个人影倏地从暗黑的后殿飞了出去,而她仰起脸,看到自己头顶,那根横梁,也断了。

铺在梁上的黄色细沙,向她当头罩下来。

那硫磺就在她头顶,在她抬头看时,洒下来最快的一抔,已经近乎到了她眼前。她的脚边,墙边,全是点着的灯烛。这么快的时间,这么快的距离,望月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连脸白的时间都没有,只傻傻往后退了两步。然这两步,对她此时的危机,根本无解。

六神无主、迷惘之际,一股熟悉的凉风吹来,拂过她的鼻端,带着某人独有的气息。

眨了眨眼,一片白光影罩,擦过她的长睫,飞了过来,罩住了望月头顶上方。像是一片云,将洒下来的硫磺,往上拖了那么一拖。洒落的黄色细沙,在一大片强大的气流冲撞中,再次向上空飞去。

望月借着这个机会,便躬身一弯,躲开头顶横梁,并在躲闪时,几道真气从手中弹出,砰砰砰,将她周身离得近的火烛,全都熄灭了。

片刻功夫,望月靠着墙根,看到是杨清出手。危机之刻,他身无长物,直接脱了外罩,向她头顶的细沙罩去。望月看时,殿门口的杨清已经大步进来,以指凝气,虚虚托住向地面摔下来的横梁。他人未到跟前,剑气已出,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那根倒下来的横梁,在空中停了一瞬,才继续往下倒。空中都是纷纷扬扬的黄色沙粒,相互碰撞,与底下的火烛不远不近地对着。

高高在上,菩萨低眉,金光善目,阿弥陀佛。

到这个时候,殿中的和尚们终于反应过来,面色大变,“怎么、怎么回事?”“横梁怎么断了?”“硫磺!那是硫磺!”

苏铭双手拖着一根横梁,乍然看到望月灵快地闪开,他师父突然现身,控住了另一根倒下来的横梁。然而,苏铭根本没有觉得放心。他的手轻微发抖,脚斜踩着柱子,真气在流走,双手托着的巨木越来越沉,将他压得,一寸寸,往下移。

他快撑不住了!

苏铭鼻尖出了细汗,喊道,“师父!两根横梁上都有硫磺,倒下去就和火烛在一起,爆炸了。这里是主殿,刀刃磨的时候最早,现在横梁断了,其他偏殿,那妖女肯定也在横梁上做了手脚。那边没有人看着,如果我们不过去,和尚们根本不知道,来庙中的百姓也都不知道……还有,杨师妹,你能快点灭了火烛吗?我快撑不住了!”

望月已经一边指挥和尚们出去,一边喊着“灭火”,自己也动手了。然她抬头一看,苏铭苏少侠的脸色已经煞白,根本撑不了多久。而这座主殿空间广旷,灯烛长明,平日念经叩拜在此,有庄重肃穆之感,仿若感到原天神佛在遥遥望着自己。但这一刻、这一刻——“你催什么催?!火烛太多了,这帮傻和尚也不听指挥,根本灭不完好么?”

杨清在这个时候,大约听明白苏铭他们遇到的难题了。一手托住倒下来的横梁,一手还得操纵飞起来的硫磺不要挨到墙、不要碰到地,他委实比两个少年辛苦很多。他缓缓开口,“苏铭,你不用管现在的横梁了。你和阿月去别的殿,把其他殿中的火灭了,同时驱散庙里的和尚跟客人。”

“那现在……”

“把剑扔给我,”杨清的声音平平淡淡的,不紧不慢,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平时让望月觉得好慢,现在,却觉得有他在,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你和阿月一起后退。”

“好!”苏铭无条件信任自己的师父。

杨清话音一落,苏铭就解下了腰间剑,丢给那边的杨清。同时,手上松力,横梁追着他的身影向下走。但少年的身形明显更快,急速离开衡量当下,拽走还在吹火烛的少女,一拉之下,两人跃出几丈,就到了殿门口。

“走!”苏铭对望月说。

望月回头,看到殿中情景。

在剑扔去后,杨清身影便摇摇退了开,像顺风飘着走一样轻盈。两根横梁一起向地上的烛火倒去,伴随着不受控的在空中浇撒的硫磺。杨清仍不着急,面色玉白,手持着剑,伸手一抹,一手扬起,手中剑出了鞘。

他足尖一点,借力提起,旋身踩着梁柱飞上空中,一剑在手,四面气流,全都随着他手中的剑在流走。

少年少女的眼前,仿若看到一道无声的河流,气势磅礴,喧嚣而来。千万条溪流,入河,入湖,入海。海之辽阔广远,随着青年手中的剑,在他们面前波澜壮阔地展开——

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

……

其水清澄。众华覆上。阔半由旬。水流遍满。

……

种种香华。种种杂果。青草弥布。众鸟和鸣。

……

明月夜,短松冈,冈中有风,风中有人如仙。清风徐徐,千河尽开,大道无声。

人影与剑光合二为一,看得人目中绚烂,如痴如醉。

杨清手中的剑,劈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纵身而起,足不沾地,一剑在手,剑气所至,化作一层又一层的白浪。两根倒下的横梁、空中飞舞的硫磺,全在他能控制的那个世界中,被他扫走。无息的真气,包裹了那个世界,剑气纵横,气势万千。

云门主修非剑。然云门也有剑术。云门的剑术,最厉害的一本,最高的一重境界,唤作“上善若水”。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见识过这招的厉害。江湖传言,云门已经丢了自己的剑心。什么“上善若水”,都已经是一辈传说。这一辈的云门,是没有人练成这一招的。

但是杨清会!

杨清会的!

他只是不习剑,不用而已啊!

苏铭满目惊艳:师父的剑……剑竟如此……师父从不用剑,师父也没有剑心,他是把剑作器来用的。师父的武功核心,跟苏铭是不一样的……但是眼前所见,苏铭真觉得,师父不愧是一代武学天才!

他看得目不转睛,满脸不可置信与欣喜若狂,脸被殿中散荡开的真气刮得刺痛,不由地往后退。然他仍然舍不得退开,一时一刻都不想浪费,只想观得此中精髓,日后勤学苦练,也达到师父今日的境界。

望月比苏铭反应快。

在少年肩上推了一把,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你以为杨清的真气不要钱么?他叫你去看别的殿,你别傻愣着!”

苏铭看她一眼:我师父明明说的,是你跟我一起走。

望月才不跟他走,又推他的肩,一叠声道,“我要留在这里照看他,以防万一。你快去!”

“杨师妹……”

“如果今天死人了,那就是你婆婆妈妈的罪过!”

苏铭回头,看一眼殿中情况,看那光影流转、青年衣袂翩仿若行于云端,再看殿门口的少女眉目坚定、死活不跟他走。苏少侠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略一犹豫,向望月拱了拱手,言简意赅,“我师父便拜托你了!”

纵身而走,以他能达到的最快身法,向偏殿纵去。因为之前逃出的和尚四处呼叫,那边已经乱糟糟一团,各种杂声和惊惶动作,远远的,苏铭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这正是那妖女的诡计啊。

苏铭将真气纵得更快,心急如焚,在越来越大的飞雪中,恨不得立刻到那些殿中,将所有火烛熄灭。他也遥遥,怒吼出声——“熄火!”

“把所有的油灯火烛,全都灭了!”

……

一片雪花,落在少女的眼梢。

望月伸手揩去,目光却没有喜悦地追随片雪而走。她站在殿门口,被真气所激,无法往里踏入一步,但她目不转睛,只盯着殿中那个控着半空中的横梁和硫磺的白衣青年。

真气通过剑身游走,殿中土沙沉浮。

玉秀白衣青年持剑半空,如雪景般缓缓展开。长衣翩飞,仙姿秀逸。其灼然玉举,惊才绝艳。

他像是真正的仙人那般厉害。

他却到底没有真正的仙人那般厉害。

被气流所引,风势不受控制,下方有些蜡烛已经灭了,却还有些顽强地坚持着。火烛实在太多了,望月进不去,杨清也没精力管那些。

杨清心想:这个方法,实在不够好。

他其实应该先去灭火,硫磺和横梁,倒在其次。

然在一开始那横梁倒向望月,他接手之际,其实便没有精力去管火了。

他的真气,还没有澎湃到操纵这殿中万千灯火的地步。

今日场景,实在不够好。

然而,他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能尽力用余气灭火,毕竟飞起来的硫磺,还有横梁摔在地上会溅起来的尘土空气,对此时的杀伤力,都挺可怕的。

但是他其实也坚持不了多久。

苏铭看到他剑势波澜壮阔的一面,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招式,没有剑心。杨清无法发挥那道“上善若水”的真正力量,只能凭借他的天分,窥得一目而已。他始终用的,还是核心内功心法,行的,还是云门正统之路。

真气流走得太快,杨清渐渐面色发白,顶不住了。

漫天剑光中,望月一直站在殿门口看着,她在等着机会。

她也是习武人,她还和杨清同床共寝。杨清又对她无隐瞒,教授她习武,也是尽心尽力。她偶尔问起杨清自己的武功,杨清也会跟她说。所以她知道杨清不懂剑,不会剑,他说她没有剑心,其实他也没有。

也就糊弄糊弄外人而已。

毕竟杨清是武学天才,他糊弄起人来,挺在行的。当日与明阳对打时,杨清就是用“杀月”一招,让明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不该杀这个人。

现在的“上善若水”也一样。

徒有其形,无有其心。

所以,杨清几乎是必然要败退的。

只是看他真气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在坚持到那个地步的时候,他能不能把殿中的火,全都熄了。

望月心悬在嗓子眼,屏着呼吸,都不敢说话。就怕自己一开口,杨清发现她根本没有,气急攻心,误了他自己。然她也不会走,她也在调动全身的气血,凝聚内力——如果杨清撑不住了,她会立刻进去,带他离开。

什么爆炸,什么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