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宣是个很懂得进退的人,可是人难免有执念,而他对于权势的执念却是从来都不简单的。

自己与张汤几乎是从同样的位置上爬上来的,可是现在张汤成为了御史大夫,就是义纵在治了宁成一案之后也顶了廷尉的缺,成为了新上任的廷尉,只有他减宣,还在原地踏步走。

陛下诏令抄了宁成的家,竟然藏有万金,其罪难免,满门抄斩,监斩官汲黯,乃是所有酷吏都看不起的一个直性子,今日减宣就是要与这样的人一同监斩。

他从马上下来,走到了汲黯的身边,坐下来:“汲黯大人来得早。”

汲黯手指敲击着漆案,瞥了减宣一眼,有些不冷不热,只是道:“午时将到,只要不迟,又有何妨?”

这汲黯,说话的时候总像是要呛人,减宣懒得跟这样的人多说。最近汲黯与田蚡之间掐得厉害,主父偃就在一旁看戏,整个朝堂都有些热闹,只是宁成这事情,却暂时转移了所有人的视线。

这两年以来,宁成如何荣宠?却不想,一朝破败,竟然也落得满门抄斩。对刘彻这生杀予夺的果断和杀伐,所有人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了。

减宣不再说话,而是看向了下面跪着的一排排宁成的家人。

百姓们围在刑场下面看着,市口上这个时候人来人往,听说要斩的乃是酷吏宁成一家子,竟然已经有人往形台上丢臭鸡蛋和烂白菜。减宣看到这一幕,竟然忍不住笑起来。

而汲黯,只是回头看了减宣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来。

张汤这个时候也在角落里,只是他没有接近,而是看着所有百姓指着刑台上那些引颈待戮的人喝骂的场景,忽然想到了自己——有人在骂,这天下间的酷吏都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一垂眼,在刽子手们举起屠刀的时候转身,迈出回头路的第一步时,人头便已经落了地。

宁成的家人里面,自然也包括宁月。

在抄家的时候宁月曾经苦苦哀求张汤,甚至想要逃跑,周围的兵士们甚至没有能抓到她,只可惜——宁月太傻,她竟然跑到了当初与她有过暧昧关系的主父偃那里,却被主父偃掐着颈子问道:“你傻了一次,不曾想竟然还有第二次。痴人愚昧乎?”

张汤与主父偃看不对眼,这是很正常的,只是主父偃这人的脾气古怪,有时候会连着上奏本参张汤,有时候又会私下递些消息给他。

宁月,应当是被主父偃亲手送上断头台的。

恩怨不会轻易了解,可是当死亡到来的时候,就轻而易举了。

断头台上洒满鲜血,身首异处的人倒在那里,减宣看了一眼,勾起唇角,终于告辞了,回了宣室殿将监斩的情况告诉刘彻,刘彻只是点头,也没什么别的话,死了个宁成,也就这样死了而已。

只是减宣告退之后,心中一口闷气,始终是出不来,他回了御史府,重新翻看此次宁成案的卷宗,只是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来,宁成出事之前在查以前严助案?

他手一抖,差点打翻了侍者端上来的茶,忽地站起来,眼露杀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一个张汤,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张汤!”

只是,严助一案,到底跟张汤有什么关系呢?

严助因为与三王之乱有关,为赵王及淮南王美言,当初的定罪是勾结反贼,收受贿赂,严助此案正是张汤负责,他与张汤素来有隙,所以张汤手段严酷一些,也没有让众人怀疑。只是想一想,当初淮南王一案便是张汤在负责,后来严助为淮南王鸣冤美言,又被张汤治罪。又及宁成查严助案,最后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宁成分明就是被张汤毒杀!

一切的一切都与张汤有关,一切的一切都与淮南王一案有关!

减宣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事情的关键,张汤……

他捏住那卷宗,终于勾起了唇。

府外忽然有下属送上来一封卷宗,减宣打开一看,竟然是与义纵有关的,果然是天助他。

减宣这边忙碌着,张汤那边也没闲着,只是这个时候的张汤没心思害人,他只是忙着盐铁律一事,与桑弘羊合作,一直在细细推敲。

时间过得很快,宁成一家乃是秋后问斩,转眼已经是冬天,盐铁官营这政策他们仔仔细细地敲定了小半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就颁布了,这一次,因为有了宁成做前车之鉴,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因而敢公然反对的人不多,所以表面上推行很顺利。

只不过,阳奉阴违的人不少,仅仅是盐铁官营推行半年,这狱中便已经死了不知多少高官厚禄之人,如宁成之地方豪强,亦多有死亡。

小浮生这一年的碗莲,就在这样的一片喧嚣之中养出来了,他端着自己的杰作到陈阿娇跟前炫耀的时候,她恰好在此前一刻收到了朝上的消息。

减宣检举廷尉义纵贪赃枉法,并且证据确凿,义纵大约也活不了。

酷吏宁成,为义纵所治;酷吏义纵,为酷吏减宣所治;酷吏减宣,又当为谁所治?

岌岌可危的张汤。

陈阿娇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这个,她这个念头还没放下来,小浮生便已经到了后殿,将那此刻还是菡萏的碗莲捧了过来,讨她欢心。

她放下一切的思绪,问浮生道:“听说你在殿前与张安世等人应答,安世答错了,你却答对了,很厉害,可是我前些天才问过你《国风》中的句子,你却支支吾吾——老实回答母后,可是安世帮了你?”

浮生连忙摇头,头上扎着的小辫跟着他动作一起晃,“前日被母后抽问,答不出来,回去安世就拉着儿臣背了。”

“那因何安世不会,你却会呢?”其实这样问的时候,陈阿娇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只是还不确定。

浮生凑上来,窝在陈阿娇的怀里,四五岁已经不小,却还要将自己团成一团,像个丸子一样滚来滚去,闹腾着。“儿臣也不知道,反正安世说,不管他知不知道,反正不知道最好。安世懂得可多了,但他就是不跟别人说,也不让我跟别人说。母后,您说安世为什么样?”

陈阿娇扭住了他,不让他在自己怀里像个圆球一样乱滚,拍了这小子的小脑袋一样,然后让宫人退远,将他压在自己身边的席上坐下,“来,母后问你一件事——你到底是怎么看安世的?你是太子,如果以后要你当皇帝,你要怎么御下?”

“母后怎么突然问这些问题?父皇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选贤举能,圣明之道。寒门贵子,宗室亲族,有才者,无谓避嫌,尽可举之……可是安世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们是玩伴,安世也算是我的臣子吗?”

浮生实在不明白陈阿娇忽然为什么要问这些。

他的回答,陈阿娇似乎也没有听,她只是想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而已。

回过神来的陈阿娇,摸了摸浮生的头,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最近去王太后的宫里了?”

“太后是个好人呢。”一说到这个,小浮生就特别兴奋,“母后,太后祖母让人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还说要带我到宫外去玩儿,不过……糟了!我答应皇祖母不说的……”

看着小浮生一脸的颓丧,陈阿娇乐了,她想到长乐宫中的王太后,不由微笑摇头,最后道:“你可以去长乐宫,但记得要人跟着。”

太后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孤独的人罢了,争斗了一辈子,权势什么都是云烟过眼,这膝下天伦之乐,才是可望不可即,她何必掐断一个垂垂暮年的人的欢愉呢……

她与浮生把玩了一会儿那碗莲,下午的时候浮生又困了,说睡一会儿就起来跟安世一起去太学看看,她也由着他,只是陈阿娇却坐不住了,下午就出去转了一圈,却听馥郁道:“殿下,前朝传来消息,主父偃大人被贬官了……”

陈阿娇一怔,主父偃那个官迷被贬官?

“这事情倒是奇怪了,这官迷怎么可能被贬官?”

她细细一思索,觉得这事情肯定有意思。

不知不觉,就顺着未央宫的长道,看着那宫墙下面的一道阴影,逐渐走远,撞见了准备出宫的汲黯。

陈阿娇的活动范围一向很广,刘彻给予她的自由度太高,换了个人,怕是不会遇见王公大臣。

只是陈阿娇与汲黯交集实在不多,对此人的印象,也就仅限于他与张汤之间的你争我斗,常常是平分秋色,谁也不能奈何了谁。

“臣汲黯叩见皇后殿下。”

“汲黯大人免礼。”

她随口说了一句,便瞧见汲黯脸色不大对,不由多问了一句:“大人这是怎么了?”

汲黯抬头看她一眼,那脸色依旧是带着那种病态的白,他眯了眼,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只是又逐渐地隐去了,他说:“我虽与张汤不和,但能与他相互之间斗了这么些年,也算是知道他为人。本以为此人生性冷酷,却是我眼界不够开阔,及至今日,汲黯才知人外有人。”

他说完这句话,就躬身告辞,倒是留下了一头雾水的陈阿娇。

听汲黯这话的意思,似乎是他之前觉得张汤狠毒,却没有料想竟然有比张汤更加狠毒的人吧?

只是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说这话呢?难道是自己最近又做了什么狠毒的事情?

宁成的事情几乎不露痕迹,难道汲黯竟然能够看出宁成的事情是自己在背后吹风使力?

她想了想,对馥郁道:“一会儿主父偃与张汤,若是有人从宣室殿中出来了,就去请到含翠亭来。”

“是。”

陈阿娇先往含翠亭去了,坐在那里等人,来的是主父偃,也带来了前朝的一些不能被外人知道的消息。